【本作品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欢迎光临书本网。更多最新全本小说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或直接百度搜索:书本网】   草 莽   作者:是今   第 1 章   楔子   她站在城墙上,一把寒光凌烈的长剑,架在她的颈下。   他一直说她肌肤胜雪,吹弹可破。此刻,破了她肌肤的并非他的轻呵薄抚,是他手中的剑。   颈下那一抹殷红,触目惊心,如雪地上盛开了一朵红梅,艳丽凄绝。   痛楚先是咽喉处的一点,然后疼感慢慢蔓延,似乎在全身游走了一遍,最后百川归海,汇结与心。   风鼓旌旗,在耳边猎猎做响,她的衣角被吹得抖如风中残叶。城墙巍峨雄伟,厚重高耸。城墙外是黑压压的兵马,刀剑和铁甲的寒光凝结出铺天盖地的杀气。   他站在她的身边,一手捏着她的肩头,一手拿剑架在她的颈下。低眉可见握剑的那只手,青筋迸出,她微微抬眸看着他。面具严实,遮挡了他的容颜,只隐约可见一双眼眸,凌厉如冰凌。   他从始至终都未看她一眼。   那隔着灿烂花海的一眼回眸,那曾如春波秋泓般的温柔誓言,不过是繁华一梦,浮生掠影。梦醒之后,便是彻骨的悲凉,无边无际,如漫天大雪,洗净一切恩爱情仇。   他拧着她的胳膊狠狠往城墙外一搡。她的身子猛地朝前一倾,步摇从她发间坠了下去,青丝如瀑倾下肩头,纷散飞舞,像是风里的柳丝。   犹记得她曾在三月最明媚的春光下,折了一枝新柳给他,祝他事事称心。   他笑着接过,眉眼间俱是深情:有你,便是这世间最称心如意之事。   誓言已是前尘往事,真心真意俱已成灰。   恍惚间,一只箭从下而上,挟风而来。她看的清清楚楚,射箭的人,是她生生世世也想不到的一个人。   她眼睁睁看着那只箭破风而来,竟有点谢他。这样也好,至少死相好看一点,三丈高的城墙,掉下去应该是团肉泥。   箭如闪电,瞬间迫到眉睫,她闭上了眼睛,箭径直穿过她的肩头,剧痛袭来,她不禁痛呼了一声。   “含光快醒醒,又做噩梦了?”   她被摇醒,已是一身虚汗。   树上几只麻雀叽叽喳喳的闹着,阳光好的刺眼。一朵紫桐花落了下来,掉在她的粗布罗裙上,她微微苦笑,莫非是年纪大了么?怎么靠着树也能打瞌睡,还能将这一场三年前的旧梦做的如此完整……   第 2 章   那一日的春光格外明媚。远处青山含黛,近前桃花似锦,青玉河水随着微风轻漾,粼粼闪闪,波光流转。   柳条如伞,遮着春光旭日,清风徐来,花香隐隐。   含光带着斗笠,坐在树下,微微眯眼盯着水里的浮漂。身旁的鱼篓里,放着钓来的几条小鱼,不时噗通两下。她惬意的叹了口气,书里的桃花源,大约也不过如此这般逍遥闲散。   不远处的一块青石上,站着父亲的义子江承影,乌发青衣,俊逸如竹,脚旁搁着一只强弓,还有几只野雉。他膂力侥健,能臂开九石。父亲曾对她说过,当世天下,箭法无人能出其右。   含光常想,若不是父亲被人陷害,被迫在这梁、商交界处的虎头山落草为寇,承影此刻或许已是扬名立万的少年将军,白马银枪,意气风流,可惜……飞鸟不尽,良弓藏,也是件憾事。   光影跳跃,承影鱼竿上的浮漂轻轻动了动,而后一浮一沉,似是有鱼上钩。含光唇边含着一丝俏皮,悄悄拿起一块小石头,噗通扔了过去。   水面惊起一圈涟漪。承影回头,英挺的眉毛皱了一下,忽又展开。   含光调皮的笑笑,斗笠下的笑靥,明艳不可方物。   承影微怔,看了一眼,便扭过头默然换了鱼饵,将鱼竿重又抛入水中。他素来寡言少语,不论含光如何逗他,都是古井无波。   山涧之间,幽静空旷,偶有飞鸟扑闪翅膀从水面掠过。   正因静到极致,是以突然传来的兵器交击之声,石破天惊一般。   含光一惊,和承影同时抬眼朝对面的山崖看去,隐隐可见人影在晃。   含光放下鱼竿,走到承影身边,奇道:“是寨子里的兄弟在打架,还是在喂招?上去看看?”   承影摇头,“听着不大像,似有不少人。”   片刻之际,山崖边出现一群人影。练武之人,目力超群,含光一眼看出山崖之上并不是卧虎寨里的人。   刀光剑影之中,十几个蒙面黑衣人围攻三个人,而其中一个女子,更是被重重围困,数人刀剑相向,招式狠厉,下手阴毒,竟是招招毙命的杀着,那女子情势十分危急,险象环生。   含光顿觉不快,生平最见不得以强欺弱,以多胜少,这样欺凌一个女子,实在有失江湖道义。而青天白日,这些人黑衣蒙面,可见也不是什么光明磊落之人,行的必是见不得光之事。   当下含光便道:“哥,放箭。”   承影弯腰拿起弓箭,簌簌几声,连着射了四箭。山崖上响起几声惨叫。含光暗暗叫好,正欲让承影继续,突然,一个黑衣人一刀砍向那女子,女子身形一颤,接着,另一个黑衣人飞起一脚,踢在那女子的心口,女子身子往后一飘,落叶一般飞下了山崖。   含光心里一紧,还没来得及想怎么救她,只见山崖上飞扑而下两名男子,竟是想要拉住那女子!   可惜,终究是晚了一步,三人齐齐落下了山崖。   所幸,山崖之下便是青玉河,倏忽之间,三人落入河水之中,激起丈许的水花。   山崖上的黑衣人凑到山崖边低头查看,踌躇之间,承影搭弓又射了几箭,将几人逼退。   含光暗暗忧虑,也不知这三人是否会水。一眼看去,只见水面上飘着几团黑影。她连忙顺着河水往上走,不多时,便见三人正浮在水面之上,身边的河水正如水墨般渲染开一团一团的殷红。   承影跳入河中,将那两个男人拉到岸边,其中一个已经昏了过去,另一个拼命的咳出几口河水之后,趴在地上不住的喘气,已是精疲力竭。   含光指着河中女子对承影道:“唉,你怎么不先去拉她?”   承影脸色一红,别别扭扭的哼了一声:“你去拉她。”   含光皱了皱鼻子:“哥你可真是迂腐,生死关头还想着男女授受不亲么?”   承影被说中心思,略有点尴尬,“不是有你在这儿么?”   含光将裙子往腰里一塞,踏入水中,将那女子拉上岸。她已经昏了过去,一身衣衫尽湿,多处都有血迹。   承影见三人俱已带伤,便道:“含光,我去寨子里叫人,你在这里等着。”说罢,便纵身几个轻跃,消失在竹林之中。   含光低眉看着地上昏迷不醒的女子,她身形极是高挑,虽长手长脚,但眉目斯文清雅。   含光正欲解开她的衣衫查看伤势,突然那地上喘气的男子一个虎扑趴在了女子身上,一脸戒备的看着含光:“你是谁?”   含光指着身后巍巍青山,嫣然一笑:“我是虎头山的三当家!”   洛青城瞪圆了眼:“三当家,你是说,你是山匪?”他无法相信,这般娇滴滴的小姑娘怎么会是山匪?   含光俏生生的扬眉一笑:“你放心,我们只劫富济贫。”   洛青城欲哭无泪,心里暗道:这真是刚出狼窝,又入虎口。   含光指着他怀里的女子,笑着问道:“这姑娘,是你夫人?”   洛青城嘴角一抽,连连摆手。   含光笑眯眯道:“是你心上人?”   洛青城噗的吐了一口水,险些喷在含光身上。   含光往后一闪身,恍然大悟道:“莫非你们私奔?所以被她家人追杀?”   洛青城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水,苦着脸道:“她是我的主人。”   “追杀你们的人是谁?”   洛青城皱了皱眉头,咬牙道:“我不知道。”   含光好心道:“那你们先跟我回山上寨子里吧,好好养伤,再作打算。”   洛青城顿时变了脸色,“不行,我们要赶紧离开。”   含光叹道:“你们伤成这样,还能走么?让我看看她的伤。”   她伸手便想去揭开女子衣衫,不料洛青城面色一变,一掌挥出。   含光一片好心,但洛青城根本不领情,他只想趁着眼下只有含光一人,赶紧制住她,带着两人离开这里,山贼窝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去的。   含光哭笑不得,心说此人真是不知好歹,但他功夫委实不弱,虽然身上带伤,一招一式都犀利凌厉,端的是正道名门的大家风范,招式刚猛,只不过力道减了三分,速度也不够快。   含光并不存心和他为敌,是以手下留情,只用了扶云手来推卸他的攻势,两人打了十几个回合,洛青城渐渐不支,腿上有伤,行动不利,血随着湿衣往下流,河岸上布了数十个血脚印。   含光眼看他面色渐渐苍白,便一狠心施出一招憾风停云,推在他的胸口上,洛青城本就重伤力竭,此刻不过是靠着一口真气提着,含光一掌拍上他的心口,他便支持不住,昏了过去。   含光撕下他的外衫衣角,将他小腿处的伤口缠上。   这时,承影领了几个虎头山的弟兄过来,将三个人抬上担架,带回了卧虎寨。   进了寨子,承影让人将那两名男子安置在议事厅的耳房,因寨子里几乎都是男人,所以含光便将那女子带到自己住处的偏房之中。   小丫头红杏和翠羽端着清水伤药进来。   含光洗了手,正要给那女子验伤上药,换身干净衣服,突然,承影匆匆进来,神色有点不对。   含光正欲开口问询,承影道:“有个男人,是个……”说到这里,他突然意识到不妥,停住了口。   含光奇道:“是个什么?”   承影低头,半晌哽出几个字:“是个,太监。”   含光一愣:“你没看错?”   承影无语,这种事,怎么可能看错?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一眼定乾坤。他为两人上药,换上干衣,赫然发现其中一人竟是个太监。   含光揉了揉额角,“你去告诉爹爹吧。”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亲眼见个太监。   承影点头,转身出去。   含光蹲下身子,将伤药放在手边,解开了女子的外衣。   一眼看去,含光心里一怔,这姑娘的胸,为何平成这样?这样的胸脯,还能叫个女人么?她抖着眉梢,上手摸了一下,心里一抽.……平川荒芜,惨兮兮的只结了两颗小的可以忽略不计的小豆子……她怔了片刻,心里突然惊起一个念头。   她站起身子细看地上的美人,越看越觉得不对劲,个子太高,眉毛太浓,手脚太大……她略一迟疑,深吸了一口长气,一狠心提起了脚……用鞋底子往那里踩了一下。   果不其然!   她摸着胸口长吸几口气,扶额走出卧房,对门口侯着的红杏道:“去把我爹叫来。”   虞虎臣领着承影匆匆过来,站在房中半晌无语,过了一会儿指着地上的“美人”,吩咐道:“承影,你去看看,这是不是也是个太监。”   含光道:“他不是太监。”   “你,你看过了?”   含光连连摆手:“没。”   虞虎臣一头黑线,“你……摸了?”   含光涨红着脸,急道:“没。”   虞虎臣不解,你,目测?   含光红着脸道:“我,我用脚踩了一下。”   虞虎臣嘴角一抽,丫头,你太粗暴了。   第 3 章   承影也是嘴角一抽,面露尴尬。   含光低头捏着衣角,有点不好意思。   虞虎臣略一思忖,对承影道:“这几个人的身份只怕不简单,你去搜一搜他的身上,可有什么表明身份的东西。”   承影走过去,把地上的“美人”从上到下摸了一遍,一无所获,最后将他腰间的一枚玉佩接下来递给了虞虎臣。   他身上除了衣服,只有这件物事。   虞虎臣接过玉佩,不由皱起了眉头。这玉佩一看就是上品,玉色温润通透,雕工精美绝伦,而且那链子,是一条细金链。由此可见,此人非富即贵,而且随身还带着内侍太监。   太监!虞虎臣心里闪过一个念头,立时一惊,当即对承影道:“你随我来。”   说着,便阔步走了出去。   含光正欲跟去,虞虎臣回头道:“你守着此人,切莫离开。”   含光应了一声,走到那人跟前。看着他一身女人裙衫,她实在忍不住想笑。堂堂须眉男儿,为何要伪作美娇娘?   不过,他的容貌的确俊美,当得起貌若潘安四个字。她从没有这样近,这样细的看过一个男子。看着看着忽然有种感觉,似乎他的容貌曾在梦里见过一般,有种奇妙的似曾相识之感。   他似乎感觉到了有人注视,蹙了一下眉头,猛然睁开了眼,刹那间,眸光如同夜色之中宝珠出匣。   含光似乎能感到一片清冷通透的耀目光华,如寒月清辉照在自己脸上,心中竟然微微一凛。   她柔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站起身来,侧身对着含光,仿佛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眉目之间毫不掩饰不屑鄙夷之色。虽衣着不伦不类,却自带一身清傲华贵,让人不敢小觑亵玩。   含光也不恼,静静的瞅了他一会儿,笑道:“你若不说,那,我只好叫你姑娘了。”   沉默……   含光清了清嗓子,笑眯眯道:“姑娘。”   “霍三。”他答得飞快,但语气冰冷,强忍怒意。   “哦,你叫霍三。”含光仍旧笑眯眯的不气不恼,不得不说,他生气的模样也十分好看,如同冰山之巅的一枝寒松,自有一味清贵冷傲不可亵渎之风华。   “你把衣服脱了吧。”   霍三一听,立时露出戒备羞愤之色。   含光见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忍不住莞尔一笑:“把你身上湿衣换了吧,我这里既有男人衣衫,又有女人衣衫,你想要那件?”   霍三默不作声,毫不领情。   含光只好取了一套自己的衣服放在桌上,又问:“你为何女扮男装?”   他避而不答,口气略带不耐:“放我们下山。”   含光笑了笑,“好啊。”   他一怔,似乎有点意外。   含光又笑:“你是个男人,又做不了压寨夫人,自然会放了你。不过,你装成女人,倒真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啊。”   霍三眸中浮起一团杀气。   含光还想再继续逗他几句,虞虎臣快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承影和那两个人。   虞虎臣的脸色是史无前例的严肃板正,承影倒是面色如常,一贯的冷峻傲气。   含光还未说话,虞虎臣道:“你守在门口,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含光愣了一下,下意识的就看了一眼霍三。他一脸倨傲无谓,身姿挺拔,默立桌前一如冰川玉树,倒比方才更多了些硬朗之气。   含光一出门,身后哐当一声,门被关上了,擦擦两声,里面还上了门闩。   含光心里咯噔一下,连承影都能知晓的事,她却被虞虎臣拦在门外不能参与。她心里微微有点酸。不管她武功再好,到底是个女子,在虞虎臣心里,抵不上个义子。   她微微叹了口气,靠着门框坐了下来。   不想,这门里的几个人竟然足足谈了一个时辰,才把门打开。   含光盘腿坐了一个时辰,不觉腿已麻了,门一开竟一时没有站起来,往后一倒便靠在了承影的腿上。   承影伸手将她捞起来,放好。   含光一只手扶着承影的肩,一只手揉着腿,身子微微靠着他。承影眉尖颤了一下,身子略有点僵。   虞虎臣对含光道:“你跟我来。”   含光跳着一条腿走了几步,问道:“什么事?”   “你即刻和承影下山,护送霍公子去东阳关。路上若有人问起,你便说是他的侍女。承影是他的丈夫,送他回东阳关走娘家。”   含光瞪大了眼睛,“什么?”   “你先别问缘由,他日自会明白,你只要记得,路上若有危险,拼死也要保护他的周全。”   含光惊诧的看着父亲,心中震惊,他是什么人,父亲竟然要让自己拼死守护。   “你去收拾几件衣服给他带着,再备上一顶帷帽,无事不要让他开口说话,有人问起,便说他嗓子哑了。”   “那两个人呢?”   “我让你赵叔带着那两个人先去东阳关。你和承影先去镇上,找个大夫将他的伤好好瞧一瞧,再带上伤药,一路上好生侍候,万不可大意。”   含光还想多问,虞虎臣道:“快去准备,即刻动身。”   含光点点头,回到卧房找了几件衣裳打成一个包袱,又翻出一顶帷帽递给霍三。   霍三已经换上了方才含光给的衣衫,他个子高,便显得外衫短了一截,含光看着那吊起来半截的裙子,便忍不住扑哧一笑。   霍三脸色一红,接过帷帽带上,这一下将面容挡得严严实实。只能从衣着上看出是个身材高挑的女人。   承影备好马车,将里面铺上了厚厚的毛毯,扶着霍三上了车,然后对虞虎臣深施一礼。   “义父保重。”   “嗯,一路小心。”   含光心里一团疑惑,既然虞虎臣不肯说,等到了镇里,便缠着承影让他说出内情,这霍三,究竟是什么人?   第 4 章   三人出了寨子,承影牵着马,顺着山路朝山下镇子里走去。   山野之际本就偏僻幽深,此刻日落半山,山路上半个人影也无,偶有几只山鸟被惊飞,扑刺刺的扇着翅膀远飞而去。   承影素来话少,走在前头一声不吭。马车里更是沉闷,霍三盘腿坐在含光对面,帷帽上的黑纱直垂到脚面,黑糊糊一团。承影若是根木头,这位便是块砖头。   含光忍不住打趣:“夫人,这里没人,你带着帷帽不闷么?”   “没人的时候,不要叫我夫人。”从帷帽下喝出一句切金断玉般的低斥,看不见表情,但杀气浓郁,帷帽也挡不住。   含光笑:“那没人的时候,你也别带着帷帽啊,你不嫌闷,我看着还闷呢。”   霍三不语。   含光再笑:“夫人,”   啪的一声,霍三将帷帽取下了,脸上自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含光莞尔一笑,只觉有趣,此人经不得逗,不像承影,如千年冰山万年礁石,刀砍不动,水泼不进,甚是无趣。   因霍三有伤,马车不敢行快,晃到镇上,天已黄昏。   承影找了家客栈,要了两间上房。含光心里纳闷:两间,晚上怎么安歇?难道他俩睡?   眼角余光瞅了瞅这两男人,心里暗叹,是了,这两人打着夫妻的名号,只怕要一路同睡直到东阳关了。   含光扶着“江夫人”进了房间,问承影道:“大哥,我们是先吃饭,还是先去医馆?”   承影放下包袱,对霍三施了一礼:“我去请大夫到客栈来,公子稍候。”   霍三淡淡的嗯了一声,似有点倦累。   承影一走,屋子里便静了下来。霍三照旧一言不发,端坐如泥塑。帷帽之下,看不见面容神色,含光隐隐觉察到他在注视她,端得倒是一副敌明我暗的架势。   含光面上嘻哈,其实一出寨子,心里便十分谨慎。平素施顺了手的青龙偃月刀自然不能带出来,太过招眼,便取了虞虎臣的一对鸳鸯宝刀,名唤云卷云舒,带在身上,须臾不敢离手。看虞虎臣临走时的那个表情,送霍三去东阳关似乎十分凶险。   她对自己和承影的功夫异常自信,但霍三身上有伤,万一遇见什么危机,他便是个负累,虞虎臣又交代她以死相护,她还不想死,所以一切小心为妙。   承影一走,她便打开前后窗户四处看了看,将周围地形了然于心。这是镇上唯一一家客栈,大门进来,便是天井,西进一个过道通往后院,便是柴房、伙房和马厩。   不大工夫,承影请了个大夫来。   含光守在门口,大夫给霍三看了伤,重新上药包扎,又留下些伤药。   承影给了大夫二两银子。   大夫有点惊惧,“这,这诊金太多了。”   含光轻声笑道:“不多。万一有人问起,你就说,来客栈是为一位江夫人诊脉,喜脉。”   承影嘴角一抽,看着含光哭笑不得。含光笑着回头,果不其然,霍三一脸杀气,眼中暗器无数,将她罩个水泄不通。   含光笑得越发俏皮:“江夫人,我这样说,是不是很妥当?”   霍三咬牙切齿吐了两个字:“妥、当。”   承影背过身子,憋的剑眉直抖,一闪身出了客房,扔下一句,“我去端饭菜。”   霍三怒极,将身上的女人衣服扯下来往床上一扔,衣衫拖拉在地上。   含光轻步走过去,拾起床边的衣裳,仔细叠好放在床上,这才柔声笑道:“若是含光这几句说辞公子便沉不住气,又如何能一路女装装扮到东阳关?”   霍三闻言,一脸冷凝怒色立刻缓了下来,如一曲十面埋伏转为春江花月。此刻屋里一片昏黄,小窗斜进来半扇余晖,照在他脸上,苍白脸色平添了些许温润,又因只着白色中衣,文雅恬淡,恍如谪仙一般。   含光起身坐到桌旁,嫣然一笑:“大丈夫能屈能伸,穿穿女人衣服又怎地?我也常穿男人衣服。”   霍三微微挑眉,那能一样么?   承影托了饭菜进来,放在桌上。   “饭菜简陋请公子将就。”   四菜一汤,算不得简陋。霍三看着粗瓷碗和竹筷,却皱起了眉头。   含光和承影互看了一眼,不解何意。   “承影,你去买一双银筷来。”   含光恍然,莫非他是怕饭菜有毒?   承影应了声是,转身出去了。   含光守着一桌子饭菜,直等得馒头没了一丝热气,也不见承影回来,心里有点不安,不时扫一眼桌角的鸳鸯刀,心里转了无数个念头。   楼梯蹬蹬响了几声,含光迅速起身,握起云舒站在门边。   “是我。”   听得是承影的声音,含光长舒口气,打开门让进了承影。   承影从袖中拿出一双银筷,双手递到霍三跟前。   霍三接过一看,银筷一头雕花已呈乌色,便蹙眉问道:“怎么是人使过的?”   “银器铺子早已打烊,连着寻了几条街都是如此,无奈只好去一大户人家偷了一双。”   霍三放下银筷,他素有洁癖,何时用过他人旧物?   含光见他身处险境却还不肯入乡随俗,便坐下来拿起竹筷,还不忘拉了承影一把,“大哥快坐下吃吧,菜都凉了。”   承影站着没动。   含光吃了半个馒头,看看霍三仍旧没有下筷,只是一双眼眸牢牢看着自己。她便笑了:“霍公子,我吃了没事,你也不会有事。”   霍三拿起一个馒头,对承影微一颔首,“坐下吃吧。”   含光发现,霍三从头至尾只啃馒头,没用筷子。含光暗自佩服,洁癖洁到这个份上,委实不易。   吃过饭,含光起身要去隔壁,承影道:“含光,你睡上半夜,下半夜我来叫你。”   含光一怔,“怎么,不是你陪着他睡?”   “义父交代,让你我值夜守护。”   含光走到隔壁,关上房门。一时半刻并无睡意,脑中想的全是霍三。父亲竟然如此关心他的安危,不仅夜里要守夜,遇事还要以死相护,他究竟是谁?   “含光。”门上轻轻扣了两声,承影端着一盆热水进来。   含光道了声谢,接过热水放在脸盆架上,洗了把脸,回头问道:“哥,霍三他究竟是何人?”   刚被热水覆过的脸颊,有一抹轻盈的淡绯色,像是细雨润过的海棠。   承影错开了眼,答道:“你别多问。义父说过一句话,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   含光笑道:“那也要死个明白,人生一世,总不能糊糊涂涂的就死了。”   承影抬起眼眸,盟誓一般说道:“有我在,不会让你死。”   含光不知是不是自己花了眼,竟觉得他眼中闪过一团炽焰明光,但转迅即逝。   睡到下半夜,含光被一声轻微的叩门声敲醒,她提起枕边的鸳鸯刀,轻轻打开了房门。   承影站在门口,对她点了点头。   含光进了隔壁房间,轻轻插上门闩,走到床前。   霍三侧卧而眠。   含光怕他压住腋下的伤口,便想让他平躺,谁知手刚一放上他的肩头,霍三一下子坐起了身。   “你要作甚?”   含光没想到他如此警觉,可见平素也是个睡不安稳的。月光从后窗撒进来疏疏的一点光明,依稀可见他如临大敌。   含光便想逗他,“怎么,怕我非礼你么?”   霍三哼了一声。   含光柔声道:“你平躺为好,我怕压着你的伤口。”   霍三微怔了一下:“伤在左侧。”   含光哦了一声,坐着床边。   “你睡吧。”   霍三躺下,许久没有睡着,身边坐着个陌生人,他有些不适。不料过了一会儿,他发现含光竟然靠着床柱睡着了。   这叫守夜?他伸手正要推她,不想手刚要触到她的身子,她忽地握住了他的手,低声呢喃了一声:“娘。”   他这辈子有过各种称呼,被人喊做娘却是头一遭,顿时一个恶寒,甩开了她的手。   含光一惊而醒,刀已出鞘。   寒光一闪之际,霍三心里大安,她出手之快,不弱于御林军首领秦照岚。   含光醒来,见屋里什么动静也没有,回头望了望霍三。   霍三平躺而眠,呼吸绵长轻缓。   此刻已是四更天,含光平素练功早起惯了,被霍三一惊,睡意全无,便拿着刀坐到了窗前。   方才的梦里,竟然梦见了母亲。她一身是血,搂着霄练,从山崖上纵身跃下。   夜色冷清,万籁俱静,年少时的记忆被方才的那个梦唤醒,清晰如昨。那年,她十二,霄练十岁。梁商开战,父亲带兵镇守惊风城。没人知道北城门下的地道是何时挖的,深夜,当梁军突然天降一般出现在城内时,那一夜的惊风城如同修罗地狱,血流成河,横尸遍地。   虞虎臣带着残兵拼死顽抗,顾不上家眷。是江一雁拼死将他们带到城外,梁兵追上时,含光和承影被江一雁藏在树上,含光眼睁睁看着江一雁被砍死在树下,眼睁睁看着母亲抱着弟弟跳崖。承影死死的捂着她的嘴,她生生咬掉了他中指上的一块肉,血和泪混在一起的味道,她永生难忘。   自那日起,她和承影便疯了一般的练功,可是,再也没人抱着她叫一声姐姐。   再没有人。   鸳鸯宝刀,娘说好了,她和霄练一人一把……   她的手抚上云卷,紧紧握住。   恍惚间坐了一会儿,突然,窗外红光一闪,飕飕几声,几枚火箭穿窗而过,钉在桌上,窗户纸瞬间被点燃,含光大惊,立刻起身走到床前。   第 5 章   霍三已经坐起,飞快的披上衣服。含光不知他是没睡着,还是一贯警醒,拉起他说了声:“快走。”   打开房门,承影已经提着弓箭和长枪站在门口,急声道:“去后院,上马车。”   此刻,客栈里火光冲天,人喊马嘶。住店的人都被惊了起来,乱成一团,慌乱中有人声嘶力竭地叫着:“虎头山的山贼来了,快逃命啊!”   含光听到喊叫,下意识的心里一怔,这怎么可能?虎头山的人,从不下山来镇子里打劫。   她直觉这一切是冲着霍三而来,慌乱之中,她顾不得细想,和承影奔到后院,将霍三推进马车。   “你护着他。”承影交代一声,便提枪朝院门口而去。   箭矢不停从四面八方射进来,箭头抹过油脂,所到之处,一片狼烟烈焰,客栈很快成了一片火海。   几十个蒙面人提刀把着客栈前院门口,守株待兔一般,砍杀了几个想冲出去的人。   承影站在过道里,拿起弓箭,簌簌射了几箭,箭无虚发,墙头上三个弓箭手栽倒在地。   此刻后院柴房已经起火,火势熊熊,马惊扬蹄,长嘶不已。马厩里干草遇火就着,不能再待,含光赶着马车便前院而去。   出了过道,她将手中的云卷递给霍三。   “你会功夫么?”   霍三不答,接过宝刀,跃出马车。烈焰红光之中,他的眸子亮的惊人,英猛刚烈,杀气横生。   承影一杆长枪,舞得滴水不漏,脚下箭矢无数,一枚火箭掠过他的腿边,袍角着了火星。含光上前一步,用刀背将火苗拍灭。   承影回头,见霍三也在厮杀,急道:“快躲入马车。”   霍三毫不理会,反而挥刀而上。   承影大急,和含光一左一右护着霍三。   蒙面人蜂拥而上,含光挥刀如电,血溅到手上,脸上,温热。这是她第一次真真正正的杀人。   她不知道怎么了,想起了那一夜的惊风城,那一夜的梁军。母亲绝望而悲怆的容颜,霄练恐惧而苍白的小脸。   蒙面人功夫不弱,一副以死相拼的架势。   含光手里的云舒如一道银光长练,有雷霆万钧之势,霍三手中的云卷行云流水干净利落,却不如云舒凌厉霸道。   虞虎臣蜗居虎头山数年,闲来无事便折磨着如何将战场上杀敌的招式和武功刀法融合。所以,含光的刀法,很野,不讲究迂回、美观、凶狠直接,取敌性命。   突然,院门外杀进来十几个人。火光之中,为首一人,铁面浓须,正是虞虎臣。   含光惊喜交集,来不及想父亲怎么会突然在此,但心下大安,越战越勇。   蒙面人腹背受敌,很快落败。   霍三停手站在一旁,喊道:“留两个活口。”   虞虎臣和承影将几个蒙面人逼在院角,正欲生擒。突然,那几个人口角流血,气绝而亡。   霍三走过去看了看,对虞虎臣微一颔首,“走吧。”   虞虎臣立刻对手下一挥手,转身便走。   含光急道:“爹,你去那儿?”   虞虎臣一跃上马,“你和承影速去东阳关。”说罢,便带着虎头山的人打马离去。夜色如墨,数骑人马很快不知去向。   含光怔然。   霍三上了马车,对含光道:“还不走,等着官府来人呢?”   三人催马离开镇子,此刻天色昏昏,曙光未明。   含光问承影道:“大哥,爹怎么突然来了?”   承影赶着马车,似没听见,停了半晌才道:“你别问了,日后自会知道。”   含光撅着嘴道:“就你嘴紧,事儿放在心里能生儿子不成?”   霍三似笑非笑,“能。”   含光横了他一眼,“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些人都是奔着你来的,还打着我们虎头山的旗号,真是可气。”   霍三避而不答,提起手里的云卷刀,“这柄刀不错,送我如何?”   含光一把夺过来,和云舒合在一起,放在腿边。   “不送。”   霍三哼了一声:“小气。”   含光斜睨他一眼,“非亲非故非友,为何送你?”   “你欠了我的。”   含光忍不住好笑:“我欠你什么了?”   “言语不敬,行为不端。”   含光笑眯眯道:“听不懂。”   “叫我姑娘,摸我的手,还,踩了我一脚。”   含光一怔,顿时脸上飞起红云,呐呐道:“你,你不是晕过去了么?”   霍三哼了一声,“这笔账,你给我记着。”   含光揉了揉额头……看来此人喜欢记仇,不过,这事是个男人,只怕都会记仇。   马车行了一会儿,天光渐明。道旁路过一片竹林,含光跳下马车去砍了颗小竹子,截了一截拿到马车上。   承影问道:“你做什么?”   含光嫣然一笑:“做东西。”   她拿出匕首,将那竹子一刨两半,刷刷的削了一会儿,眉眼含笑地递给霍三。   “喏,这可是没人用过的,送你,算是赔礼。”   霍三接过竹筷,看了一眼放在小几上,状甚不屑:“礼太轻。”   含光好气又好笑:“霍公子,我刚才可是拼死护着你呢,算得上是你的救命恩人。”   霍三眯起眼,突然嘴角一弯,笑道:“怎么,你还想着让我以身相报不成?”   含光莞尔:“不敢,霍公子三妻四妾的,含光性子烈,一个不顺心,只怕刀下无情。”   霍三敛起笑:“你怎知我三妻四妾?”   含光笑眯眯的望着他:“我还知道,你将来不止三妻四妾,太子殿下。”   第 6 章   霍三眸中惊起一抹怔然,如寒潭深水掠过云影。   含光噙着一抹笑意,娓娓道:“那日殿下躺在地上,含光未能仔细观看身影,又兼殿下的确容色过人,含光一时,”   她莞尔一笑:“一时被殿下美色所迷,便不疑有他。”   霍三黑着脸……暗暗咬牙   “后知你身边带有太监,含光便知你不是寻常百姓。加之父亲半生狂傲不羁,却在你面前低眉俯首,可见你身份之贵重。”   含光说到这儿,又俏皮一笑:“而且,日前听闻太子殿下要出使梁国,从东阳关经过。再说,霍乃国姓,太子行三。下回殿下若是出门在外,最好换个名儿,你觉得龙三这名字如何?”   霍三脸色本是阴晴不定,听到“龙三”二字,便忍不住唇边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坦然道:“不错,我就是太子霍宸,本以为虎头山远离京都,山贼草莽不知朝野之事,没想到却卧虎藏龙,落草的竟是当年的骠骑将军。”   含光道:“我爹当年被人陷害通敌,落草也是无奈之举。殿下怎么会到了虎头山?”   “我出使梁国,接到密信皇上病危,便带人从梁国都城回京,不想在边城遭人伏击,侍从死伤惨重。因随从岳聪和我有几分相像,便让他穿着我的衣服走官道去东阳关,惑人耳目。我绕道虎头山,”   说到这儿,霍宸顿了顿道:“却不想遇见了你!”   含光道:“昨夜我们遇险,想必是岳聪已经被擒,对方知道太子是假,便来寻你这真太子了。”   霍宸道:“岳聪被擒我早已料到,不过是拖延一点时间而已。我入了商境便已被人识破,杀出重围,身边只剩下洛青城和邵六,且都负了伤。万般无奈,洛青城和邵六让我扮作女人掩人耳目。但我明敌暗,处处被动,是以,昨夜我和你父亲布了个局,想引蛇出洞。”   含光一挑眉梢,“布局?”   “对方知道太子是假,又知我身上有伤,定会在东阳关必经之路布下眼线。医馆,客栈,自然是重中之重。所以洛青城和邵六先去东阳关,我刻意在镇上留宿一晚。带帷帽招摇,请大夫去客栈,再让承影四处买银筷,果然很快引了他们来。”   含光恍然道:“然后,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爹再来将他们一网打尽。”   霍宸眸色一紧:“你错了,一网打不尽。”   含光莫名的心里一冷,便道:“看来殿下回京之路异常凶险,东阳关守将可靠么?”   霍宸展眉一笑:“东阳关守将洛青穹是洛青城的二弟。”   含光听到这一句话,便舒心的笑了一笑。此刻天光大亮,一帘晨光,悉数撒在她身上。霍宸微微一怔,只觉得从没见过如此笑颜,晨曦万缕,光华尽数凝于她笑颜之间,清丽无俦,夺人心魄。   那一声轻笑,转瞬即逝,竟如绕梁一般。   含光犹自不觉霍宸凝视,低眉含笑,心想到了东阳关,就万事大吉了。   霍宸移了视线,脱下外衣,将马车里备着的一套男人衣衫换上,虽是青布长衫,却顿显气宇轩昂,风华清逸。   含光奇道:“你怎么不作女人装扮了?”   “过了前头小镇,便是东阳关,若无意外,洛青城一会儿便来接应。”   含光听得霍宸成竹在胸,便也放下心来。细一思量,不由暗自佩服霍宸心思缜密,善用计谋。先是掩人耳目声东击西,再是兵分两路,引蛇出洞。果然是权谋倾轧磨砺出来的人,满腹心机。   闲着无事,含光将马车里剩下的竹子削了削,做成竹箭,插在承影的箭匣之中。霍宸见状,便问:“听说承影能臂开九石?”   含光一脸骄傲,“是啊,云中飞雁,能穿睛而过。”   说话间,马车到了小坎镇,已是时近中午。   承影赶着马车匆匆从镇上经过,快要出镇之时,路边有个小摊卖馄饨。   也不知是太饿,还是馄饨太香,含光坐在车里,竟也闻见了一股香气,便侧目笑问:“殿下,你饿么?”   霍宸点了点头,“吃点东西再走。”   承影听见,便靠边停了马车,走到摊边,要了三碗馄饨。   老汉将馄饨下好,端到小方桌上。   霍宸下了马车,施施然坐下,将汤匙从碗里拿出放在桌上,然后,拿出含光所做的竹筷。   竹筷很细,馄饨叶片极薄,滑不留手……含光看得着急,直到承影又吃了一碗,太子殿下将将吃完。他将竹筷用茶水洗了洗,拿在手里。   “公子,你看。”   霍宸回头,只见含光一脸惊色指着他碗里。   低眉一看,竟是一只大黑虫子。   霍宸眉梢一颤,脸都僵了。   含光正色道:“刚从树上掉下来。”   霍宸咬了咬牙,拿着竹筷上了马车。   承影又好气又好笑,对含光使了个眼色,这可是太子殿下,你也敢戏弄。含光心道:谁让他出门在外也这般讲究。若是有朝一日带兵打仗,看他如何是好。   上了马车,霍宸慵慵懒懒的斜靠在小几上,举着竹筷,自言自语一般:“竹筷下端可掏空一个小洞,放上毒药,封口。竹筷置于热汤热菜,封处融化,毒便撒在汤菜之中,轻则毒死一人,重则满座皆亡。”   含光听得目瞪口呆。   霍宸望着她,淡然一笑:“是真事,宫里有过。”   含光只觉得嗓子发干,险些就说:“我可没有。”   霍宸将竹筷放下,看着含光,意味深长道:“若我死了,不知这天下要死多少人,所以,我要好好活着。”   含光怔然无语,只觉得面前这人深不可测。   霍宸坐直了身子,目光炯炯,语气低沉:“我会记得今日你和承影为我所做。”   含光忙道:“一切都是我等身为臣民的本分,不敢求回报。”   霍宸默然不语,望着她若有所思。   含光三人上路,走了半个时辰到了斜云坡。   高坡之上曾有一座小城,七年前被梁军血洗,满城人没有一个活口,从此死寂一片,白日里也阴森瘆人。   承影猛地一拉缰绳,停住了马车,伸手握住了身边的长枪。   高坡之上,站在三十几骑人马,为首一人,银甲白马,英武不凡。   承影正欲让含光警戒,突见洛青城打马从坡上冲了下来,承影暗舒一口气,回头便道:“公子,洛将军来接应了。”   含光大喜,拿起刀便跳下了马车,只见洛青城策马扬鞭,腋下生风般奔了过来。   白马银甲将率人紧随其后,此人想必就是东阳关守将洛青穹。   洛青城翻身下马,激动的唤了一声:“殿下可安好?”   霍宸一掀帘子下了马车。   洛青穹率人已到跟前。   洛青城面含喜色,回头对洛青穹道:   “快参见太子殿下。”   洛青穹含笑下马,突然脸色一变,长剑出手。   “冒充太子,罪当灭族。”   含光、承影俱是一惊,洛青城如被雷劈,惊愕失色。   电石火光之间,数十只刀剑已到眼前。洛青穹带来的三十几人都是亲卫精兵,身手不凡。将四人围困其中,密如铁桶一般。   “青穹!”洛青城声嘶力竭大喊一声,提剑便上,暴怒之下双目赤红。被至亲至信之人背叛,他已是肝胆俱裂,顾不上身上有伤,豁出去是一副拼了命的打法,对着洛青穹发狠,恨不得生嗜其肉。   “接着!”含光抬手将云卷抛给霍宸,云舒一展,势如狂涛卷雪,朝对方挥去。   承影长枪舞如龙蛇,枪头一点红缨,如长虹之影,幻变无穷。他膂力过人,连着数枪挑飞几个士兵,劈出一个缺口。含光立刻跃到他身侧,连着数刀逼退了想要重新围住缺口的士兵。   承影一枪横扫,将豁口扩开,大喝一声:“含光,带殿下先走。”   洛青穹已经易主,这个世界,已经没有谁可以相信。霍宸眼中闪过一抹厉色,挥起云卷宝刀,一刀斩断马车缰绳,翻身上马。   含光站在承影身侧,云舒刀大开大阖如江潮海涌,一团白光之下血溅如雨。   霍宸催马从缺口冲出,含光反手一击,拍在马背上,“我不走。”   承影急怒,一枪挑起含光腰带,抛到霍宸身旁。   霍宸侧身一揽,将她接在怀里。含光意欲跳下,腰上却被一双胳膊死死搂住。   霍宸策马冲出包围,朝来路而去,含光眼睁睁看着承影被人围在中间,只觉得浑身血涌如潮。   她掰着霍宸的胳膊,大喊:“放开我。”   她越是挣扎,霍宸越是用力,胳膊如铁臂一般,勒得她快要喘不过气。   顷刻之间,洛青穹手下拍马追来。战马良驹,又单骑一人,自然比含光霍宸要快,须臾功夫便追到眼前。   此刻日近中午,身后追兵策马狂奔,面目狰狞,眼看近到跟前。   第 7 章   突然一阵马蹄声踏碎苍穹,黄沙漫卷,从东侧高坡上斜冲下来一支人马。   含光侧目看去,为首正是虞虎臣,狂喜之下,大喊了一声:“爹爹。”   此刻,她才明白为何昨夜虞虎臣先行离开,原来霍宸一直留有后招,兵分两处,明处是她和承影护送,而虞虎臣留在暗处,以备不测。这一刻,含光无比庆幸霍宸的安排,暗自佩服他的精明谨慎。   虞虎臣一马当先,截住追兵。   霍宸拉住缰绳,回马厮杀。正值晌午,刀锋映着烈日强光,衬得霍宸一张俊脸英气逼人。含光被霍宸搂住腰身,只觉施展不开,便回头道:“快松手。”   不过是转脸之间,对方一人,一剑刺到她的胸口,霍宸一刀架住长剑,剑尖已经划破含光衣衫。   含光再不敢分神,挥刀与霍宸联手御敌。   虞虎臣所带手下尽是虎头山武技高强之人,片刻之后,将追兵斩杀,便去接应承影。   虞虎臣抱拳施礼:“殿下。”   霍宸望着不远处,冷冷道:“那些人不必留活口。”   虞虎臣看了一眼含光腰间,策马便走。   含光长舒口气,这才觉得胸口隐隐有点痛,低眉一看,胸前衣衫已破,露出内里翠绿抹胸,胸口上一点殷红,竟是刚才被一剑刺破。   再往下一看,霍宸的胳膊,还放在她的腰上。她脸色一红,猛地一挣,从他怀里跳下,捂着胸口的衣衫便朝承影那里走去。   霍宸骑马走到她前面,低头不解:“怎么了?”   含光不语,手放在胸口,脸色微微有点不自在。   霍宸蹙了蹙眉头,突然从马上弯下身子,将她的手一把拉开。   翠绿抹胸,碧色沁人,雪肤之上一点殷红,艳如红豆。   含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手捂上胸口,不过是惊鸿一瞥,怎知那一眼便如同山刻斧削一般。   霍宸略一怔忪,弯腰一捞,将含光放于马上,若无其事的说道:“方才,我可是救了你一命。他日,记得回报。”   含光犹自有些尴尬,低哼了一声:“殿下,我记性不大好。”   霍宸坐在马上,微微一笑:“无妨,我时时提醒你便是。”   含光打着哈哈:“殿下日理万机,还是不要惦记这些小事为好。”   “本王记性甚好,被人踩过一脚,更是永生难忘。”   含光揉着面皮干笑了两声,脸上有些发热。   此刻,洛青穹手下已经全军覆没,洛青穹大腿受伤,躺在地上。洛青城一剑直指他的心口,手指哆嗦,却刺不下去。嫡亲的兄弟。   他双眸含血,大喊一声:“为什么?”   洛青穹喷出一口鲜血,断断续续道:“京城,洛家,百余口性命,都在康王手里。”   洛青城手指一抖,长剑落地。京城局势竟然已经如此。   霍宸负手而立,凝眸冷视。洛青穹闭上双眸,已报必死之心,也不求饶。   霍宸转过身子,淡淡道:“承影,将马车上的伤药拿出来于他覆上。”   众人俱是一愣。洛青穹一震,睁开眼眸看着霍宸。   洛青城悲喜交集:“还不谢过殿下不杀之恩。”   霍宸面色森冷:“我没说不杀。”说罢,对虞虎臣道:“将这些尸首搬至斜云坡废城中烧了,叫你手下换上他们的兵服,随我进关。”   虞虎臣带着手下将尸首运到斜坡之上的废城之中。   霍宸扫了一眼含光,“去马车上,将衣服换了。”   含光一愣,想起来马车上正巧有霍宸脱下来的那件女衫,便嗯了一声,掀开帘子上了马车。   她脱了外衫,拿起那件女衫正欲披上,无意间一抬眼,发现东风多事,吹起布帘,露出约莫半尺的缝隙。而霍宸,负手站在车外,正若有所思的看着她。   含光顿时面色一红,也不知他是无意扫见,还是故意偷看,顿时又羞又恼,啪的一声扯住了帘子,将风卷起的那道缝隙挡得严严实实。   霍宸勾了勾嘴角,转过头去望着远处高坡。   不多时,虞虎臣带着人马从斜坡下下来,俱已是军中打扮。   一骑人马奔至东阳关已是下午,因有洛青穹领着进城,虞虎臣手下又身着兵服,便一路顺利进了将军府。   霍宸进府,放出邵六,将洛青穹交给含光看守,便和虞虎臣,洛青城,邵六,承影关门议事。   洛青穹的书房极尽简陋,书案上堆着一摞文书,镇纸下压着一张纸,书了狂草两字:家、国。   写时想必心绪不佳,两个字写得毫无章法,狂放凌乱。   含光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半晌,回头看了看洛青穹。   他斜靠在一张太师椅上,脸色苍白,大腿处一片血迹,正是被洛青城一剑所刺。   含光倒了杯凉茶,递到他的手上。   “洛将军可想过,今日若是置太子于死地,他日那人继位,为正视听,洗清自己,洛将军必定会是替罪羔羊,不得善终。”   洛青穹苦笑:“我自然知道。但若不答应,洛家百余口便遭不测,我独活于世,又有何趣?左右不过是个死与生不如死的区别罢了。”   “我若是洛将军,便会想个迂回之策,对那边隐瞒实情,对太子以实相告。此去京城,千里之遥,那边并不确定将军是否得手,将军拖得一时便是一时,等到太子回京,自然洛家人无恙。”   洛青穹惨笑:“你以为,太子还能安然回京么?”   含光一惊:“怎么了?”   “皇上病危,康王摄政,京中早就放话,太子已经死在边城,现今再有什么太子出现,皆是假冒,格杀勿论。”   “死在边城的,那是殿下的随从岳聪!等殿下回到京城面圣,一切自见分晓。”   洛青穹摇头:“皇上只怕等不了,或是有人不让皇上等。”   含光心里猛然一沉。既然传言霍宸已死,皇上病危,朝臣必定催立储君,若是霍宸来不及在皇帝驾崩之前赶回京城,新皇名正言顺的登基,霍宸即便回去,便再无反手之力扭转乾坤。   她本以为将霍宸送到东阳关,便万事大吉,却不料形势急转而下,绝非自己想的那样简单。   正在忧虑,房门一开,霍宸走了进来。   洛青穹一见,连忙支撑着身体要跪下行礼。   霍宸冷冷道了一声:“坐着说话。”   含光知道两人要谈论正事,便要出去,霍宸一抬手,示意她留下。   “将你所知,悉数告诉本王。”   “是。”   洛青穹将京中形势一说,霍宸的脸色便如万年陈冰一般。屋里静到极致,含光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如同临阵对敌时的那股杀气,迫人心魄。   霍宸沉默良久,站起身来,洛青穹单膝跪下,泣曰:“殿下,臣自知罪该万死,只求殿下饶过妻儿。”   霍宸冷冷看了他一眼,一脚跨出房门。   含光略一迟疑,跟出门外,轻唤了一声:“殿下。”   霍宸停住步子,负手立于廊下。架上紫藤枝叶尚不密集,他肩上落了些许光阴,半明半暗。   含光低声道:“当年梁军破城,父亲顾不得我们,江伯父领着虞家十三口出城,只活了我一个。我知道,大义当前,私情罔顾,可我心里,每次想起那些亲人,对父亲并非无怨无恨……洛家百十口的性命,洛将军他情非得已,实属无奈,求殿下开恩,饶了洛将军吧。”   霍宸默然回头,看了一眼含光。   含光迎着日光,看着眉目疏朗的霍宸,心里闪过一丝疑惑,如此清隽文雅的男子,真的手握滔天权势,可以一语定人生死么?   短短两日间,他从一个落魄到了极致的人,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东宫太子。她心里一时尚未转过弯来,也没想过惧怕,但此刻,亲眼看见手握重兵的边关大将洛青穹在他面前低头求饶,她这才有了点感觉。   霍宸默然回头,看了一眼含光,“你告诉他,他仍是东阳关守将。”   含光点头,回到屋内。   洛青穹已经听见霍宸话语,眼含泪光道:“殿下仁厚,青穹当粉身碎骨以死相报。”   过了一会儿,洛青城来叫含光和洛青穹同到前厅议事。   含光跨进议事厅,第一眼便看向父亲。他像是变了个人,年少记忆中的那个血气方刚,铁面寡言的父亲,又回来了。虎头山七年的闲散,养出了他平静目光,两鬓白发。而短短两日,他像是一柄尘封已久的宝剑,重见天日,光芒毕现。   洛青城道:“殿下,岳聪一死,康王便给各州府下了禁令,若有冒充太子者,格杀勿论。我们如何顺利回京?”   洛青穹立刻插言:“殿下,臣手中有三万兵马,可护送”   霍宸打断了他:“三万兵马,乃是驻守边城的大军,怎敢轻动?我朝虽已与梁结好,但不可不防。你须记得,你守护的是商朝国土,不是太子殿下,或是康王。”   洛青穹立刻闭嘴。   霍宸又道:“况且,带着三万驻边将士回京,是兵变还是谋反?只怕立刻引得康王调兵来剿。”   众人沉默。   “本王本想轻装简从隐秘回京,但现在,本王必须让朝臣和父皇知道本王还活着,让康王不敢妄动,朝臣不敢妄从。须得做一件轰轰烈烈之事,让附近州县震动。”   说罢,他看向虞虎臣。   虞虎臣立刻起身抱拳:“殿下只管吩咐,虎臣扑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知你当年通敌叛国乃是奸人陷害,落草为寇也是迫不得已,现在你手头有多少人马?”   “八百余人。”   霍宸对洛青穹道:“你立刻加急快报朝廷,说本王并未遇刺,绕道虎头山,招安了虎头山山贼,即日便带虎头山所有人马回京。”   邵六喜道:“殿下这主意绝妙!可以名正言顺的带着人马回京,而且洛青穹还得派兵押送这队人马,如此一来,殿下可带两千人马回京。康王那些暗地里的把戏,咱们也不用惧了。”   霍宸点头:“声势越大越好。”   虞虎臣立刻起身:“殿下,罪臣这就动身回虎头山,明早便带齐人马过来。”   “你速去速回,明早入城之后,立刻启程往庆州。”   虞虎臣阔步出了议事厅,含光起身追了出去。   “爹。”   虞虎臣脚下不停,略略放慢了步子。   “爹,你真的要重回朝堂?”   “含光,爹不肯告诉你实情,自是知道你的心事,你不想让爹重回朝堂之上。可是,爹就算不为自己打算,也要为虎头山的众人谋一个前程,你和承影,总不能一辈子做个山匪。这一次是天赐良机,太子一旦继位,我们便是拥立有功。你和承影,还有虎头山的众位兄弟,爹也有了交待。”   含光摇头:“我不要前程,我喜欢当山贼,逍遥快意。”   虞虎臣瞪她一眼:“落草为寇终归不是长久之计,爹在虎头山是个土皇帝,难道不比做官来的得意快活?可是人活着,总要有所作为,雁过留声人过留名,大丈夫在世,空有一腔热血赤心,却不能报效国家,半生英豪,沦为草寇,如何甘心?”   这才是他的心里话吧?含光默默停住脚步,已然明了,那日水中的一念救人,已将自己一生改变。   第 8 章   是夜,皓月当空,满如银盘。   虞虎臣带着赵大鹏去了虎头山,留下承影和含光保护霍宸。虽身在洛青穹的将军府,府外府内都有人巡夜,洛青城仍是不放心,依旧安排含光和承影守夜。   含光躺在榻上,毫无睡意。招安二字从霍宸口中说出,她立时心里一空,那是她居住了七年之地,心里早已视为家园,从此之后,何处是她的归依之处?思及此,她一阵心乱,索性披衣起床,拿起云舒,走出庭院。   霍宸安歇在洛青穹的卧房,此刻已是三更,屋里仍旧亮着灯。   承影坐在廊前阶下,风灯摇曳,照着他安定沉默的容颜,含光远远看着,不知他心里是否也如自己这般有种无处安身的茫然。权势名利对男人天生有种难以抗拒的诱惑,这一点,含光心里异常清楚,所以,黯然失落的人,也许只有她而已。   承影看见含光,站了起来:“你怎么不去睡?”   含光走过去,坐在台阶上,“睡不着。”   承影怔了怔,坐在她身边。   “别怕,没事。”   含光低声道:“我不是怕,就是心里很乱。不知道这一路进京,会是个什么结局。”   承影忙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屋内霍宸尚未安歇,怕他听见。   含光拉下他的手,吐舌笑了笑。   承影抱膝端坐,双手合在膝前。右手掌心处一抹温软,生了根一般。他伸出左手拇指轻轻在那片掌心处细细抚摩,只觉得全身都和暖软绵,竟像是被温泉水泡着,载浮载沉,再使不出半分力气来。   含光望着廊下一地清辉,低声道:“你去睡,我来守上半夜吧。”   承影像是梦里醒来一般,低嗯了一声,站起身,走进了耳房。   含光抱着刀,靠着柱子,心思之复杂难言,是十九年来从未有过的沉浮不定。   身后房门一声轻响,含光起身回头。   霍宸步出房门,一屋烛光落在身后,青衫微动,人如踏波而来。   “殿下还没睡?”   “睡不着。”   含光不由轻笑:“这一夜睡不着的人,还真多。”   “坐。”霍宸一撩衣袍,随意坐在廊下。   含光略一迟疑,离他三尺,坐下。   霍宸良久未语,夜色之中,侧影威仪庄重,一肩清辉,略显寂寥。   “方才我听得你对江承影说了句话,怎么,觉得本王没有胜算?”   含光忙道:“不是,只是随口一说而已。夜深了,殿下伤未痊愈,早些睡吧,明早还要赶路。”   霍宸侧过脸来,目光顺着她的脸颊滑下,落在她手中的云舒刀上。   刀柄上系着一块玉璜,宛如新月。   “这是什么?”   “哦,这是幼时,有个人送的。”   霍宸哦了一声:“讲讲。”   含光想了想,轻笑道:“那时候我约莫七八岁,父亲和江伯父还在京城当差。承影和我被送去闲云寺,跟着孤光大师学武。那时,寺里还有个小孩儿,和承影差不多大,白日里学武,夜里还要抄经书,镇日板着个脸。我闲着没事,便帮他抄经书。他见我的鸳鸯刀,光秃秃的也没个剑穗,便说要送我一对玉璜系上。那日先送了我一只。回家母亲看见便说这东西太贵重,不能收,翌日我便去寺里还他,不想他已经走了。”   霍宸又哦了一声,淡淡道:“他叫什么名儿?”   “不记得了。”   霍宸侧目,停了半晌,冷哼一声:“送了你东西,竟连人名儿也忘了。”   “哎,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我那能记得清楚,再说那小子傲气的很,鼻孔朝天,或许就没告诉我他的名。”   霍宸站起身,一抖袍子,转身撂下一句,“回去睡吧,今夜不用守了。”   “我还是守着殿下吧。”   霍宸脚下一顿。   “反正也睡不着。”   嘭!霍宸抬脚跨进房门,反手一关。过了一会儿,屋里灯光一灭,便再没了声息。   含光又在廊下坐了半天,直到夜风有些凉,才起身走到耳房,敲了下承影的窗户。练武之人警觉,含光知道这一声响他必定已醒,便轻声道:“殿下说,不用守了。”   承影在屋里应了一声,含光便转身去睡了。   翌日一早,洛青穹亲自带人去城门外接应虞虎臣。   霍宸带着含光和承影等人同去。   含光远远看着一队人马过来时,心里隐隐一酸。八百余人,只来了不到二百,穿着平头百姓的衣衫,手无寸铁,一看还真是像被招安的。   虎头山的几百人,都是虞虎臣当年从惊风城带出来的兄弟,从刀光剑影鲜血白骨中捡回的一条命,在虎头山偏安七年,有人已有了家眷,有人看破了世情,有人只想逍遥快活。安逸闲散也未能磨灭铁血雄心的人并不多。虞虎臣是其中翘楚,但他也知道此事勉强不得,若是不能死心塌地的跟着来,路上反而容易内讧出事,是以,昨夜讲明招安之事,便让大家自己决定去留,决不强求。   邵六站在霍宸身后,低声道:“殿下,不是有八百人么,怎么只有这么多?”   霍宸眸光深邃,神色平静,“人不在多,心齐就行。万一有事,这些人会比洛青穹手里的精兵还要忠诚勇猛,因为他们已经没有后路可退,想要光宗耀祖,重振门楣。跟着我,是唯一出路。”   邵六点了点头,扭头看了下不远处站着的承影和含光,压低了声音又道:“虞虎臣,殿下真的放心?”   霍宸眯起眼眸,看着越走越近的虞虎臣,沉声道:“现在我只能信他,他也只能信我。”   虞虎臣策马走到跟前,翻身下马,单膝跪下:“罪臣不力,只带了这么些人过来。”   霍宸扫了一眼虞虎臣身后的人马,朗声道:“虞虎臣,本王赦你无罪,以后不必再称罪臣,你带来的这些兄弟,都是我商国战士,不再是山匪草莽,一言一行皆遵从旧日军纪,不可妄为放纵。”   虞虎臣带着手下齐刷刷的应了一声是,声震入云。   霍宸心头大畅,随即吩咐洛青穹:“带他们入营,配马,备好刀剑,再将骑卫营中最精锐骑兵悍将拨出一百名,即刻随我去庆州府。”   “是。”   半个时辰后,三百人整装待发,霍宸一声令下,众人朝庆州府而去。早春三月,新柳如烟,官道之上马蹄如飞,声势浩浩,两侧民众纷纷侧目,悄自议论。   霍宸要的便是众人皆知,明早不到辰时,京里便会得到消息。而那时,自己已经到了庆州府,只要庆州刺史出城迎驾,便是告诉东南十六州,他是真正的太子殿下,所谓的太子死在边城便是谣传。就算圣上等不得他回京,朝臣知道太子健在,康王绝不敢贸然登基,否则便是篡位。   一路之上,虞虎臣一直紧抿双唇,目视远方。含光知道他心里必定很不平静。身后虎头山众人,虽一身布衣,但眉宇间仿佛都焕然一新,一上战马,身上便隐隐有了刚猛之气。   傍晚时分,众人到了同辉县城,洛青城带着东阳关骑卫营将士在城门处拿出洛青穹交付的过关军符,顺利进城。   县令得到消息,立刻诚惶诚恐前来接待。城小,驿站也简陋,县令一身冷汗,生怕怠慢了太子殿下。   谁知霍宸吃过饭,却不在城中歇息,立刻带人去了城外扎营。   含光心知他是怕同辉县令靠不住,万一局势有变,三百人便被困在城中。   安好营帐,已是日暮时分,西山落下斜阳,远山青黛渐如浸墨。   承影立在一颗树下,负手看着远处,像有心事。   含光走到他身后,轻轻唤了一声:“大哥,我想去个地方。你去不去?”   承影回过头来,暮色中,眸色迷离。   “好。”   含光牵过马,两人一人一骑纵马朝着夕阳落下的地方而去。   邵六立刻进了霍宸的营帐,匆匆上前低声道:“殿下,虞含光和江承影骑马不知去向,不会是?”   霍宸一怔,抬起眼眸。   邵六又道:“眼下形势凶险,殿下不可不防。”   霍宸放下了手中的舆图。   “你去看看。”   一个时辰后,邵六气喘吁吁的进来。   “殿下,两人回来了。”   霍宸手里拈了支狼毫,沾了墨,落笔,也没看邵六,只道:“说。”   邵六咽了口唾沫:“两个人一路向西,快要跑到惊风城,在城郊一处高坡上停下,在山崖边待了一刻,我不敢靠得太近,所以听不大清两人说些什么,过了一会儿,江承影把虞含光抱在了怀里。”   说到这儿,邵六刚想喘口气,就听太子殿下声音一沉:“往下说。”   “然后,两人就回来了。我就糊涂了,一开始以为这两人有异心,想去给谁通风报信,后来又觉得这两人有私情,像是要私奔,再后来又看着不像,他们回来后一路上也不说话,一前一后的只管纵马疾驰,你说这摸黑跑了大老远,就为了在山崖边搂搂抱抱说两句情话不成?”   说到这儿,邵六就发现太子殿下提着笔,面色阴沉,也不知哪里说得不对,只见啪的一声,霍宸将笔拍在了案上,呼呼两下,将纸卷成一团,扔在了地上。   “把人叫来。”   邵六听不出是他还是她,只知道太子殿下是生了气,便陪了小心,怯怯的问:“叫那个?”   第 9 章   霍宸瞪了邵六一眼,面带不悦:“两个人都给我叫来。”   片刻之后,承影和含光进了霍宸的营帐。两人施礼之后站在一旁,半晌不见霍宸有何吩咐。   含光不解,看了看立在一旁侍候的邵六,邵六板着张脸,一副欠了他三百吊的模样。   再看霍宸,悬腕运笔在纸上书写,笔尖自上而下蜿蜒流畅,行云流水一般。灯光投影在他的脸上,剑眉星目,一副肃然英朗之气。   霍宸写好信,这才抬起眼皮,看了看案几前肃立的两人。   承影英气逼人,含光明丽灵慧,站在一起,虽无目光交流却如有一种无形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暗流涌动。   他晾了晾信,封了口,对承影道:“今夜四更启程,天明前赶到庆州府,将这封信交给刺史钱誉。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要亲自将信递到他手上,不得让第二人见到。”   承影上前一步,接过信,躬身退下。   含光心里一紧,这封信送到,即表明承影是霍宸贴身之人,万一庆州刺史有异心,承影孤身一人,如何脱身?   一念及此,含光转头对霍宸道:“殿下,让我和承影一起去吧。”   霍宸将她面上担忧之色尽收眼底,没有回答,反而一扬眉梢,问了句:“你担心他?”   “万一庆州刺史有异心,承影岂不是凶多吉少?”   霍宸垂下眼帘,将笔搁在笔洗之上,慢悠悠道:“怎么,你要与他同生共死?”   含光断然道:“那是当然!我们虽是异姓兄妹,却比亲兄妹情意更甚。”   霍宸容色一霁,唇边隐约有了点笑意,顿如春江冰破。再抬眼时,眸中也是一片亲和温婉。   “庆州刺史不会对本王有异心。”   “为何?”   “他见了信,便会和承影一道来城外迎驾。”   “殿下这么肯定?”   霍宸微微颔首,小小营帐之中,神色亦如俯瞰江山社稷一般,从容自信,一副天家气度。   含光心里便想起东阳关城外那一幕突袭,到底还是不大放心,便又追问了一句:“殿下,还记得洛青穹那一次是怎么迎驾的么?”   霍宸微微笑了笑:“自然记得。钱誉和洛青穹不同,洛青穹是因为家人被康王所胁,迫不得已。而钱誉,”   说到这儿,他突然打住了,似乎不想往下说。   含光好奇,追问了一句:“钱大人如何?”   霍宸未答。   邵六斜睨含光,撇了撇嘴,一副嫌她孤陋寡闻的表情,“钱大人的长女,乃是东宫良娣。”   含光一怔,转而噗的一笑:“哦,原来钱大人是殿下的丈人,怪不得殿下如此确信。若是这一路殿下的丈人再多些便好了,定能平安抵京。”   霍宸眉头一蹙,面色冷了下来。   含光说者无心,只是高兴承影安然无恙而已,一时兴奋,便忘了霍宸的身份,玩笑冲口而出。   邵六惯于察言观色,见霍宸面色不悦,便微咳了一声。   含光这才看出霍宸面色不对,便抿了笑意,心里却还有些莫名其妙,也不知那一句惹了他不快。   霍宸冷冷看了她一眼,从鼻端里哼了一句:“你倒是提醒了本王。”   含光施了一礼便道:“殿下早些安歇,含光告退。”   出了霍宸的营帐,含光在夜色中静立了片刻,进了虞虎臣的营帐。   赵大鹏正与虞虎臣叙话,见含光进来,知父女二人有话要谈,便起身出去了。   含光席地而坐,看见虞虎臣脚边放着一壶酒,便拿起来喝了一口。   虞虎臣忙把酒壶从她手里拿下,微叹了口气:“含光,自此以后,便要有个女子模样,不可再像往日在虎头山那般任性随意。”   含光笑中带涩,“爹,含光做不得大家闺秀,也当不了官家小姐,爹可以一夜间收敛锋芒,重为人臣,含光却,”话没说完,只听邵六在帐外的一声传唤。   “虞将军,殿下有事商谈。”   虞虎臣立刻起身,整整衣冠步出帐外。   帐内只剩了含光,夜色清冷,一灯如豆,平添了几分寂寥。含光拿着酒壶,一口一口的抿着酒,心像是浮在云端之上,极目之处,是一望无际的瀚海空茫。   方才去了惊风城,站在母亲抱着霄练跳崖的地方,那眼泪突然顺颊流下,汩汩不绝,仿佛积攒了多年,就等着这一刻破闸而出。承影不懂怎么安慰,只是轻轻搂着她的肩头,拍了拍她的后背。   两个人在那里都失去了这辈子最亲的人,但她痛哭流涕,承影却没有一滴眼泪,而父亲,仿佛根本忘记了那个地方那件事,男人的心,究竟有多硬,或是有多深?   酒壶空了,虞虎臣才回来。含光揉了揉发热的脸颊,站起身时,略有点头晕。   虞虎臣脸色有点严肃,“含光,你坐下,爹有件事想对你说。”   含光笑着嗯了一声,因略带三分醉意,一双眸子氤氲濛濛,直直看着虞虎臣,一如秋水明波,没有半分阴沉,只是一水的明净。虞虎臣竟有些心虚,避开了她的视线。   “什么事?”   “方才,殿下叫我过去,问起你。”   “问我?”   虞虎臣点了下头,语气极是为难:“他,他想纳你为良娣。”   含光略带三分醉意,只当听见个笑话,闻言便笑出声来:“爹,你莫不是吓唬女儿吧?”   虞虎臣一脸肃色:“不是。”   含光笑容滞在脸上,脑中嗡的一声,似是幼年时在闲云寺里调皮偷撞了浑天钟,钟声雄浑,绵长不绝回音四绕,罩着自己,仿佛被困在一团罡气之中,酒意瞬间便醒了。   “含光,爹知道你不肯,可是君命难违,”   含光不及虞虎臣说完,便一掀门帘,冲了出去。   邵六服侍霍宸洗漱之后,正欲躬身退下,突然帘子一开,一股夜风卷进营帐,回身一看,却是含光。   “大胆!”他正欲担起内侍总管的架子斥责,霍宸却一挥手让他退下。   邵六一走,含光便道:“殿下是戏弄含光的吧,莫非是想报那日在虎头山一脚之仇?”她借着几分酒意,急切之下也忘了怕。   灯光之下,她面色绯红,气息急促,一双眼眸盈盈如水,瞳仁里却裹着一团火焰,亮的迫人。   如水,如火,亦如酒,这般女子当世无二,霍宸心念一动,遥想他日放在宫里,又是何等光景,不禁唇角含了丝笑,道:“我气量没那么小。”   “那便是因为我爹了。殿下放心,我爹对功名利禄一向上心,殿下给他这个机会,可以洗清冤屈,重振门楣,他定会死心塌地的跟着殿下,绝不会有二心。”   含光的言下之意是,虞虎臣不同于任何朝臣,他已经退无可退,不必再用她来牵制笼络虞虎臣。   霍宸蹙了蹙眉:“我从未怀疑过你爹的忠心。”   含光不解:“那你为何?”   霍宸凝眸直直看着她:“因为你。”   含光一愣,瞬即明白了他的心思,这回京一路凶险,他看上了她的一身好功夫,留在身边,明为良娣,实为他的贴身护卫。   当下含光便道:“殿下放心,含光绝不会半路离去,也不会贪生畏死,一定会将殿下安然送到京城。求殿下收回成命。”   霍宸不语,面色阴沉。   含光以为霍宸已经答应,施了一礼便要告退。   不料,霍宸一声低喝:“我让你走了么?”   含光停住步子,“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留下。”   含光愕然,脸色悄无声息的褪了轻红浅绯,不由自主的紧张起来。   霍宸也不看她,脱了靴子,躺在榻上。   帐内一片安谧,静的连他的呼吸都闻不见一丝一缕,她默立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吩咐,也没有什么举动,便轻轻在地毡上席地坐下,心里一团纷乱。   酒意时起时消,在体内缓缓涌动,一漾一漾的像是凉风拂起的清波,她隐隐的头晕目眩,一时间觉得方才那一幕似是做梦,一时间又觉得不是,恍恍惚惚的不甚清明。   良久,突然霍宸侧过身来,问了一句:“你读过书么?”   含光一下子清醒过来,立刻起身回答:“读过。”   霍宸坐了起来,一脸肃色:“可知道三纲五常?”   “知道。”   “你过来。”   含光缓缓上前,莫名的有些俱。她本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因为在虎头山,那里是虞虎臣的天下。什么三纲五常,什么妇德妇功,什么皇室贵胄,俱天高水远。她和虞虎臣不同,虞虎臣身为人臣数十载,对皇权君威从骨子里敬畏,君要臣死,死而无憾。而含光在虎头山七载时光,如处云天之外,并没有切身感受君威皇权的浩荡与可怕,所以,即便她那日猜到了霍宸是太子,她也没有怎么怕他,还敢戏弄他两句,而现在,一切都不同了,她不再是虎头山的山匪,她是大商的子民,一句三纲五常,瞬间点醒了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是君,她是民。他若是真的要她,她除非死,别无他法。   想到这儿,她的一颗心砰然乱跳,脑中更是乱云飞渡,不知如何是好。   霍宸道:“为我更衣。”简短的几个字含着不容置否的威慑之力。   含光心头一阵狂跳,看着他不怒而威的容色,深不可测的眼眸,微微伸开的胳臂,她仿佛看见了一张巨网,铺天盖地而来,要将她的羽翼紧紧缠住,永别青天。   第 10 章   纵是面对千军万马,枪林箭雨,含光也不曾这样畏足不前,他不过是一个手无寸铁,俊美无俦的男子而已,但那君威却如高悬烈日,让人脊背暗生幽凉。   含光缓步走上前,榻前屈膝跪下,伸出的手指竟然微微轻颤。   咫尺之间,闻得见他身上的男子气息,没有抬眼,亦能感觉到他明澈犀利的眸光锁在她的脸颊之上。   她并不是第一次解开他的衣衫,但此次和上回决然不同。这一次,她无法抑制的紧张,脑中飞瀑一般流过自己读过的所有典籍诗书,甚至兵法,却没有一计可施来抗拒他的要求,只因为他是君王。   脱去外衫,是白色中衣,他依旧张着手臂,没有让她停住的意思,含光迟疑了片刻,继续解开他的中衣,手指越发的轻颤起来,心跳如雷。   他不动声色,静如江流,却让人敬畏,挟着无形无声却让人胆战心寒的天家威仪。   内衣脱下,露出习武之人劲瘦纠结的肌肉。含光面色一红,心里却是一怔。他身形高挑,青衣长衫,飘逸风流,却看不出内里如此强健。   他突然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往怀里一带。   含光一惊,下意识的就是一掌推出,然而掌心碰到他的肌肤,她力道顿收,他是太子。   她僵硬着身子被他揽在腿上,手心微微出了汗。满身的武功却无法施展,如龙困渊。这辈子她从没有如此紧张过,惊惶之下,甚至忘记了羞怯,如临大敌,如履薄冰。   霍宸轻笑:“怎么,你也会怕?”   含光耳根一热,只觉得他的气息悉数喷在自己耳廓之上,她不知如何是好,急切之中,额角渗出薄薄的一层细汗。   霍宸却不放手,松松的揽着她的腰身。她常年习武,肌肤紧致,唯有腰身却是软缎一般,盈盈一握。   “我若是强要了你,你又如何?”   含光汗下。   霍宸牵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胸上。指下肌肤温润却有力,含光惊慌大过羞怯,他若是要她,她该如何?   霍宸又笑:“你怕了么?”   “殿下,”含光嗓子发干,却不肯承认自己怕了。   他的胳膊紧了紧,放在腰间的手往下滑了几寸。含光顿时觉得汗毛倒竖,他的榻前放着一把剑,她盯着那把长剑,几欲想要扬手抽剑,却硬生生忍住。   他似乎是故意在折磨她,手掌放在她的后腰之下,她似乎感觉到那块肌肤都要滚烫了起来。他的手若再是滑下一寸,是不是就是非礼,轻薄,调戏?或是某件事的前奏?   她真的怕了,身子轻轻抖着,面色绯红,一颗汗珠顺着鬓角滑下。   霍宸抬手将那汗珠一抹,顺势抬起她的下颌,笑道:“给我换药。”   含光长出口气,绷到极致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手脚仿佛都软了。霍宸笑出声来,意趣斐然的望着她,容光如玉。   含光又气又羞,知道他在戏弄她,却又无可奈何,只好轻手轻脚给他揭开布带,给他换药,又重新缠好。   伤口愈合的很快,可见他平素身体极好。   霍宸似笑非笑的看着她,“等我伤好了,咱们再……”   含光脸色一变,手又抖了一下。   霍宸眼中闪着笑意:“再比试比试,看我怎么赢你。”   含光咬着唇,又羞又恼却又无可奈何,只觉得自己短短一刻时光,如同无数次在生死关头晃过一般,被他戏弄撩拨的一惊一乍,竟比临阵对敌还要惊心动魄。她不得不承认,她就算是有天下无双的功夫,也不得不在他面前低头。   “殿下,含光不适合宫廷,求殿下收回成命。”   霍宸笑:“千军万马你都不怕,难道怕后宫一群女人么?”   含光摇头:“我不是怕,只是不喜欢。”   霍宸敛了笑,眸色暗沉下来,含光心里又是一紧。   霍宸握住了她的手,指下用力,将她的手紧紧攥在掌心之中。   “他日,你是后宫第一人,也是我心中第一人。你也不愿么?”   含光一震,被这一句话惊得不知所措,看着霍宸清雅俊美的容颜,却端着一副不可违抗的刚毅坚定,她越发的乱了方寸。   “起来吧。”   含光将将起身,霍宸便顺势揽着她的腰身,又将她放在膝上坐了。   含光顿时全身绷紧如拉开之弓,委实不适应太子殿下动不动就将人放在腿上的“恶习”。   她不由自主的身子往外倾,霍宸却就势将下颌靠在她的肩上,缓缓吐了口气,似是很惬意。   含光僵着身子,耳后发热。   霍宸柔声道:“含光,乃古代名剑,视之不可见,运之不知有,其所触也,泯然无际,经物而物不觉。 这名字正合你的性子,是谁取的?”   “是承影之父江伯伯。”   “哦?”   “他和父亲是生死之交,原说好了要做儿女亲家,所以顺着承影之名给我取名含光。我母亲却不肯,因为替父亲担惊受怕了一辈子,再不肯让我嫁给武将为妻。”   霍宸哦了一声,轻笑道:“看来,还是你我有缘。”说着,便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吻。   含光猛地一惊,立刻从他膝上跳起来,噗通跪下,磕磕巴巴道:   “殿、殿下,含光已有了意中人。”   霍宸面色一僵,问道:“承影?”   含光忙道:“不是。”   霍宸目光阴沉下来:“是谁?”   “他是我小时候认识的一个人,和我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含光已经无计可施,无奈之下,只好行这一步险棋。她本想说承影,可是一想霍宸必然不信,因为两人相处数年,若是有情,必定早就喜结良缘,不至于还是兄妹。再说,承影早年在京城定有一门亲事,拉他下水实在不妥。   她低着头,不敢看霍宸的面色,但心里打定了主意,今夜无论如何也要找出个理由,让他打消他纳她为良娣的念头。   帐内寂静无声,隐隐听见他的呼吸声略有些重。   含光悬着心,半晌等来一个字。“说。”   “殿下还记得云舒刀上的那块玉璜么,那便是他送我的定情信物。”   含光此刻只恨自己的“桃花债”太少,屈指可数便只有这个幼年时的伙伴,虽记不得他的名字和相貌,但有个玉璜在,扯他来做挡箭牌,还挺像模像样,正好那日霍宸还问起过,倒不像是临时编造。   霍宸眯起眼眸,半晌不语。   含光又昧着心道:“他送我玉璜时便说,等他长大,便拿着那一只玉璜做聘礼娶我。殿下仁心厚德,定会成人之美,不会夺人之爱。”   说着,她便抬头,以一副恳切的眼神,盼着太子殿下成全。霍宸看着她,目光深不可测。   含光被他看得手心里都出了汗。   霍宸抬了抬眼皮,慢悠悠道:“我记得你不是说过,不记得那玉璜是谁送的么?”   含光尽力挤出一朵“羞涩”的笑:“当然记得!我怎么会忘记他。我只是不好意思对殿下说起而已。”   霍宸哦了一声,“他叫什么?”   含光一头细汗,时隔多年,那里记得他叫什么。情急之下,随口道:“他叫,木头。”   霍宸眉头一挑:“木头?”   “他长的又高又瘦,不爱说话,所以叫木头。”   霍宸的脸色有点不大好看。   含光斗胆又来了一句:“求殿下成全。”   霍宸斜靠在榻上,眯起眼眸点了点头,“好,我成全你。”   第 11 章   含光没想到他答应的如此爽快,惊喜之余颇有些意外。   霍宸拢了拢袖子,缓缓道:“其实,本王纳你为良娣,本是一番好意。你身为女子,一路与我朝夕相处,总是不妥,本王自然也要顾念你虞家的声誉,纳你为良娣,自然堵了众人的口。不过,你既然已有了意中人,本王成全你便是。”   “多谢殿下。”   “你去吧。”   含光飞快的出了营帐,夜风一吹,才感觉到后背一片凉意,竟是虚汗。   漫天星斗,唯有一轮明月悬于中天,正如大千世界之黎民草芥,俯首于王权之下。在霍宸面前几个回合,含光便彻底明白了父亲为何对权势如此百折不回。它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让你青云直上富贵无双,可让你身陷囹圄,粉身碎骨。   “含光。”虞虎臣疾步走过来。方才她冲进霍宸营帐,他便提心吊胆的等在外面,生怕含光逆了龙鳞,惹下大祸。   含光喊了声爹,抹了抹额头。   虞虎臣压低了声,紧张的问道:“殿下,他?”   “我对他说,我已经有了意中人。”   虞虎臣下意识的一愣:“是谁?”   “我胡说八道扯了一个人。”   虞虎臣又急又怕,“太子面前,你也敢胡扯?万一太子细究,看你如何收场,这可是欺君,其罪当诛!”   含光摇头:“他现今不过是想笼络你,再加上我功夫好,想让我时刻在他身边,护着他而已。回了京城,只怕忙得马不停蹄收拾乱局平定朝野,那里有空顾及这些芝麻小事,更不会闲的头疼去验证此事真伪。爹你不用担心。”   虞虎臣略一犹豫,又道:“含光,其实你嫁入东宫也不是件坏事,所谓患难见真情,翌日太子继位,念你今日护驾有功,必定宠信有加。”   含光立刻摆手:“爹,我这性子进了宫,你是想逼死我么?”   虞虎臣叹了口气:“你去睡吧。”   含光这一晚真真是辗转了半夜无法安眠,原来这世间,并非只有真刀真枪才叫人心惊惧怕。   天光未明,城门一开,霍宸便下令拔营。一行人马进了同辉城,县令早早在驿站恭候,侍候众人用过早饭,众人朝着庆州城而去。   一路上纵马疾驰,似是追日一般,渐渐天光大亮,远山葱翠,四野空阔,官道两侧农田渐有民户耕种,绿野无边,一派田园美景。   如画江山恒远,龙椅却易主无数。   不到一个时辰,大队人马到了庆州城外。   含光远远看见庆州城门大开,一对人马侯在城外。   霍宸示意洛青城上前查看。   洛青城一夹马腹,策马上前,过了片刻,回来禀告:“庆州刺史钱誉及州尉张英,恭迎太子殿下。”   霍宸这才带着人马过去。   钱誉与张英跪地恭迎,身后是身着戎装的州尉府亲兵,约莫百人。银甲长刀,英武不凡。   霍宸下了马,到了两人跟前,虚虚一扶:“二位爱卿,辛苦。”   两人谢恩起身,垂手恭立两侧。   钱誉年过不惑,相貌端庄清隽,张英年岁略长,身形魁伟。两人面上俱是恭谨之色,目光微微朝下,不敢直视太子。   钱誉躬身施礼:“殿下一路辛劳,微臣已备好歇息之所,请殿下入城。”   霍宸微一颔首,“预备些粮草及银两,本王稍作休息便要启程去维州。”   钱誉道:“微臣已经安排妥当。”   一众人马进了城,沿着州府大道直奔城东州尉营所在。道路两侧,已是一派繁华,人流熙攘。张英率人走在前面,霍宸与钱誉居中,洛青城一直紧随霍宸,大队人马气势宣扬,道旁众人纷纷侧目避让。   含光从见到钱誉起,便在他周围观看,却没发现承影的身影。他为何不在?含光心里隐隐忧虑,但人多又无法开口询问,心里便一直担心紧张。   转弯处是一栋酒楼,酒幡飘逸,上书三个字:醉太白。   含光抬目扫了一眼,心想也不知卖的什么酒,竟然口气如此之大。   突然砰砰几声,酒楼窗户大开,从楼上跳出几十个蒙面人,飞身跃下,横□张英与霍宸之间,将队伍截为两段。含光一惊,立刻和虞虎臣冲到霍宸身侧。   人马众多,霍宸身处中间,队伍方寸一乱,便被堵在街口,进退不得。   黑衣人直奔霍宸而来,身手矫捷,下手狠厉。   含光委实没想到庆州府城内还会遇见这么一出儿,持刀护在霍宸身边。   几十人对几百人,自然不是对手,但此处地势狭窄,人马纠结一团施展不开,如一条长蛇拦腰切断,首尾无法顾及。   霍宸见状大喝:“后队人马后撤。”   人马一旦稀疏明朗,黑衣人便不再恋战,为首一人吹了一声呼哨,便望街边撤,飞身上了酒楼。   洛青城率人杀进酒楼,霍宸下令队伍急速前行,过了街口开阔之处,突然轰然一声巨响,含光回头,只见酒楼硝烟四起。   洛青城带着手下灰头土脸的从酒楼内撤出,上马到了霍宸跟前,启奏道:“殿下,那些人已经从密道逃走,密道被炸,是否带人挖开密道继续追?”   霍宸略一沉吟道:“正事要紧,这里交给州尉追查。”   洛青城悻悻的住手,重整队伍便快马朝着州尉营而去。   一刻之后,霍宸到了州尉府大营,进门便厉声道:“钱誉,将张英的兵符收了。”   张英大惊,怔了一刹之后,立刻屈身跪下。   “殿下,微臣不知何罪。”   “你身为州尉,统领庆州兵马,负责庆州府城防,竟然疏忽至此,让这些逆贼当街行刺。”   “殿下,臣知罪,但微臣一向兢兢业业,不敢有半点疏忽,微臣这就命人去查这些人的来历。”   “庆州州尉一职暂由钱誉担任,等事情查个水落石出,再定你罪责。”   霍宸俊面含威,身侧站着洛青城和虞虎臣两员悍将,皆是英武勇猛,钱誉一脸冷凝,也端着几分厉色。   张英心知太子遇刺自己脱不了干系,但却没想到霍宸却是张口便有免他州尉之职的意思,他虽然心慌,却仍抖着嗓子道:“州尉之职任免,皆是圣上亲命。请殿下三思,不、不可僭越。”   霍宸笑了笑:“张爱卿可知行刺太子乃是诛九族之罪?此事便与你无关,渎职之罪难免,本王并未任命新州尉,只是让钱誉暂任,怎是僭越?若是查明与你无关,也是减一年俸禄或是官降一品,州尉之职自有圣上定夺。”   张英再无话可说,交出了兵符。   洛青城上前接过兵符,呈与霍宸。霍宸将兵符握在掌心,目光扫向钱誉。   钱誉立刻屈身跪下。   “钱誉,庆州安危,卿且代劳。此事查明,速报于圣上。”   “臣领旨。”   霍宸挥了挥手,“起来吧。”   含光默立一旁,眼见弹指之间,霍宸便将一人从云端打落尘埃,不由暗叹,这般提心吊胆的日子,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卷入其中,进等霍宸入京,万事安定,她便离开京城,逍遥自在去。   霍宸留下钱誉,两人在密室中商议了一刻,之后便命人启程。   从东门出了庆州府,含光实在忍不住,策马到了霍宸身边,低声问道:“殿下,承影他?”   霍宸回眸看了她一眼。   含光见他不答,又问了一句:“承影他在何处?”   霍宸目不斜视,顿了顿,道:“生死不明。”   第 12 章   含光心里猛然一沉,顿时花容失色。   霍宸侧目看了看她,一夹马腹,身下良驹瞬间将含光抛在后面。   含光的目光紧随他的身影,心也被他牵着悬了起来,承影到底在哪儿?究竟出了什么事?   很快到了城郊,突然从官道旁的一条小路上跃马冲出两骑人马。   为首一人,玄衣长剑,气宇轩昂,正是承影。   含光喜极,急忙催马上前。   他身边还有一位男子,姿容清逸,气质温雅,一身白色长衫和承影一袭黑衣相映生辉,如乌金白玉,卓然并立,英姿俊朗。   两人翻身下马,参见霍宸。   霍宸抬手一挥:“起来吧。”而后对白衣男子道:“钱琛,你随我进京吧,你姐姐也念叨你多时了。”   钱琛神色一怔,当即便应了声是。   含光恍然,原来他是钱誉之子,霍宸口中的姐姐,应该就是东宫钱良娣了。怎么他会和承影在一起?   承影的目光和含光碰上,对她微微笑了笑。   含光见他安然无恙,自是喜极,心中一众担忧烟消云散,自幼时起,承影便给她一种感觉,有他在,便什么都不怕。   霍宸正巧转身,抬眼便见含光眉目如画,笑看承影,顿时眉头一蹙,然后目光移向虞虎臣道:“虎臣,派你手下去个人到城门处告知钱刺史一声,便说公子随我入京了。”   虞虎臣领命:“是。”   霍宸又扫了一眼含光,下令前行。   这一路马不停蹄行军一般紧迫,除了晌午时分歇脚用餐,略作休息,其余时间一直赶路,直到傍晚时分,到了桃花镇。   含光初初听见这个名字,还以为这里遍野桃花,美丽如画,等到了镇里,却发现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镇子,只因为出产桃花斩,而落了个桃花镇的美名。   霍宸照例吩咐众人在镇外扎营。安置妥当之后,天色昏黄,四处炊烟袅袅,平和宁静。   含光在帐中听见外面承影说话的声音,忙掀开帘子,走出帐外。一路上也没机会和他交谈,心里很多疑问。   钱琛站在承影身旁,对她笑了笑:“虞小姐。”   含光已有多年不曾听过这个称呼,顿时脸色一红,回之一笑:“钱公子。”   承影道:“含光,你这里可有伤药?”   含光当即问道:“你受伤了?”   承影摇头,指了指钱琛。   含光惊异的看着钱琛,暮色之中,他颀长俊逸,丝毫也不像是有伤的样子。   “你伤在那儿了?”   钱琛低眉不语,似是羞涩。   含光第一次见到男子也有这般羞涩的模样,忍不住心里好笑,进帐内将随身带着的一盒伤药挑了一坨包在油纸上递给了钱琛。   “多谢虞小姐。”   “叫我含光便可,小姐两字我听着好生别扭。”   钱琛脸色又是一红,施了一礼便告辞了。   承影见他走出营帐,这才笑道:“他平素不怎么骑马,这一日颠簸,大腿内侧皮都破了。”   含光听到大腿二字,微微脸热,便问:“你今早去了那里?”   承影默然不语。   含光捶了他一拳,恼道:“快说,我担心了一天。”   承影抬起眼帘,眸中晃过一丝异色,但,欲言又止。   “你不说,我便再也不理你了。”含光赌气踢了他一脚。   承影低声道:“到没人的地方,我再告诉你。”   含光这才欣然一笑,随着他出了营帐。   两人走出营地,到了镇外的一处小桥,此刻天已擦黑,桥下隐隐有流水之声。   承影双手一撑,坐在桥栏杆上,停了半晌才低声道:“酒楼偷袭的人,是我。”   含光一惊,急道:“你,你怎么敢?”   “是殿下的安排,写在信中,让钱刺史照做。钱琛在城外接应。”   含光震惊:“他为什么这样?”   “他信得过钱誉,却信不过张英。若是京城有变,这庆州兵马还是一支劲旅精兵,所以要交给钱誉统领,以备不测。”   “这么说,张英是冤枉的了。”   “未必。张英是不是康王的人,现在还说不了,殿下经历洛青穹一事,是谁也不敢信了。”   含光叹道:“看来,眼下就信任我爹和钱誉。”   承影顿了顿道:“依我看,钱大人他也防备着。让钱琛进京,不就是人质么?”   含光恍然,原来他许以自己良娣之位,看来作用和钱琛相似,都是人质。   想到这儿,含光有些担忧,便道:“哥,这人心眼忒多,别到时候把人利用完了,一脚踢开,或是一刀咔嚓了。我们还是离得远远的为好。”   承影突然沉默下来,从桥上跳下,单膝跪地。   含光吓了一跳,起身就去拉承影:“哎,你对我下跪……”话没说完,就听承影低声道:“殿下。”   含光背后一凉,回头一看,身后不远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便是夜色之中,也认得出他的身影,正是霍宸。   “殿下。”含光忙屈身施礼,心里砰砰乱跳,也不知方才的那一句话他可听见。   霍宸走到近前,淡淡道:“免礼,方才你们聊些什么?”   夜色之中,看不见他的神色,只是一个颀长高挺的轮廓,沉稳莫测,渗出一股迫人的寒意,旋绕在含光周遭。   承影素来口拙,呐呐应对不上,含光急中生智道:“我们在说桃花镇上的桃花斩,可以防小人破坏姻缘,让小人离的远远的。”   霍宸似是不信,问道:“当真?”   含光道:“只是听闻。”   霍宸道:“去镇里看看。”   邵六立刻道:“殿下,我去叫些人来跟着。”说罢,转身往营地而去,倏忽间身影隐于夜色之中。   霍宸抬步跨上小桥。承影和含光随在他的身后。   “承影,张英之事,你怎么看?”   承影素来寡言,但霍宸问话又不能不答,一时间便有些拘谨,断断续续道:“殿下圣明,胸怀丘壑。行事谋虑,皆不是我等所能揣摩臆断,承影只知君命如天,凡事遵从殿下吩咐,不敢有半分质疑。”   霍宸听罢,笑道:“这不是什么都没说么?”   承影呐呐道:“承影口拙。”   含光心道,你让人怎么说,说你对还是说你错?身处高位,想听句真话自是不易,想看透人心,更是难如登天。   霍宸默了半晌,道:“吕氏春秋上书:凡兵,天下之凶器也;勇,天下之凶德也。举凶器,行凶德,犹不得已也。举凶器必杀,杀,所以生之也。行凶德必威,威,所以慑之也。是以,本王所作所为,众人眼中,或许只是为了保住皇位,其实,不然。君不肖,则国危而民乱,君圣贤,则国安而民治。似康王这等窃国之贼,处心积虑谋权篡位,置天下安定于不顾,可为圣贤之君?”   承影和含光皆是一怔。   “物格而后知致,知致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自天子以至于庶人,皆以修身为本。若是心术不正,又岂能仁爱治国,体恤黎明百姓,令天下河清海晏?况,梁国于我朝结好不过是去岁,天下太平修生养息不过年余,康王此举,轻则帝位更替,重则,”   霍宸顿了顿:“若是梁国居心不良,趁乱来袭……”   含光身处僻野草莽,对朝堂之事并不清楚,但此刻听得霍宸一番话语,细想康王所为,的确不是明君仁主之举。这一番朝野动荡,实是为一己之私,置天下于不顾。一念之此,含光对霍宸今日所为,心里又有了另一种看法。   “康王之辈,趁乱窃国,于国于民都是罪不可赦。杀一人而三军震者杀之,赏一人儿万人悦者赏之,方可立威。夺了张英兵符,可震慑其他州府,警示那些暗含祸心之人不可轻举妄动,弃一人而安定大局,此为舍小取大。能扶天下之危者,则据天下之安,能除天下之忧者,则享天下之乐。能救天下之祸者,则获天下之福……”   含光从未见过一个人如此引经据典慷概而谈,如珠玉落盘,琳琅之声不绝而耳,让人心中神清气爽,通透明朗,本是以为他精明多疑,心思繁复,此刻却觉得他行事迫不得已,却也光明周正。   言语之间,三人已经步入小镇街头,青石街上,寥寥无人。霍宸负手而立,月华如水,倾于两肩,说不出的清贵出尘,又带着王者霸气。   含光心里隐隐一动,他会成为明君仁主么?   身后隐隐传来脚步之声,霍宸回身看了一眼。   邵六跟了上来,“殿下,人在后面。”   霍宸抬步沿着街道缓缓而行,一家铺子从门板里透出星点的光亮,霍宸停住步子,抬眼看看门框上的木匾,对邵六道:“你去叩门。”   邵六立刻上前敲门,一位年约六旬的老汉弓着身子开了门,见了邵六便问了句:“这位小哥,何事?”   霍宸上前,“店里是卖桃花斩的么?”   老者立刻笑道:“有的有的,还有桃木八卦龙凤镜。”   霍宸进了屋子,站在门槛处,对含光一颔首:“你过来。”   含光迟疑了一下,轻步走了进去。   承影微微一怔,和邵六一左一右守在门口。   店面极小,摆放着一些做好的和没做好的桃花斩,有大有小,有长有短,还有一些八卦镜等风水之物。   老汉见霍宸气宇不凡,知晓是个有钱人,便带了十二分的殷勤道:“开过光的桃花斩,更是灵验。就是价钱么,贵了一些。”   霍宸轻笑:“拿来我看看。”   “二位稍候,贵东西放在里面,东西精致,怕人摸,坏了风水。”   老汉喜滋滋的从后头捧了一个盒子,打开放在桌上。   霍宸随手拿起几个看了看,抬眼望着含光,“那个好看?”   含光随手指了指一柄小巧玲珑的。   霍宸便拿起来放在手里把玩,随口问道:“几个钱?”   老汉迟疑了一下,壮着胆子要了个“天价”。   霍宸将邵六叫进来,付了钱,然后拿着桃花斩起身出门。   含光心里又是纳罕又是好笑,却不知他突然心绪来潮买个桃花斩是何用意。   走了两步,霍宸突然回身停住步子,将桃花斩递给含光。   “喏,送你。”   含光一愣。   霍宸似笑非笑:“替那闲云寺的木头送你,勿要乱惹桃花。”   含光红了脸,接过桃花斩,只觉得好生冤枉,自己何时惹过桃花了。   第 13 章   四人出了小镇,重又走到小桥之上。   霍宸突然停了步子,对邵六道:“你和承影先回,我和含光有话要说。”   含光立时心里一跳。   邵六应了一声:“殿下,我让人在远处守着。”   承影和邵六施礼告退,夜色中看不见承影的面容,但含光感觉到他的步子比平素迟缓。   小桥上只剩下霍宸和含光。霍宸也如承影一般,撑着桥栏杆坐了上去。   含光默立一旁,心里寻思,他要对自己说些什么?   春风入夜,拂着含光的衣角,她手里的桃花斩,微微沾了掌心的汗。   霍宸道:“我年少时,身边曾有个人,心地极是良善。一日,苍鹰扑雀,她便叫人射鹰救雀,被我阻止,她恼得三日不肯帮我抄书。我对她说,你救了雀一命,却害了鹰一命,难道鹰的命便不是命么?她说,雀弱小可怜。我反问她,那雏鹰在巢嗷嗷待哺,不可怜么?她便答不上来。”   含光恍然一怔,觉得此事怎么这般熟悉,犹如自身经历过一般。   “这世间,胜者为王败者寇,乃是亘古不变的道理。若是一味良善,不仅自身难保,更别提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你若是早有这身功夫,或许那一日惊风城外,你母亲不至于跳崖而亡。”   含光心中一痛,低声道:“殿下说的极是。”   霍宸道:“你过来。”   含光走近了两步。   “再过来。”   含光硬着头皮又走近了些。   “再近些。”   含光隐隐不安,但又不得不从,再上前一步,快要碰着他的膝盖。他坐在桥栏上,比她高出半个身子。   霍宸低笑:“不是要离我远远的么,我偏要你离我近在咫尺。”   含光知道自己那一句话他已听在了耳中,心跳不已,忙道:“含光口不择言,殿下恕罪。”   霍宸沉默片刻,道:“我对你说这些,只是想让你明白,权谋心计并非都是为了害人,而是为了自保。”   含光低头不语,隐隐又感觉到了一丝不安。   蓦地,他的手抬起,放在了她的肩头,含光顿时肌肉一紧,像是一只竖起毛发的小猫。   霍宸轻声道:“含光,我不会算计你。”而后,他的手往怀里使力,似是想把她抱住。   含光下意识的就是一掌推出。   霍宸不妨,身子往后一倾,眼看就要栽到桥下。   含光大惊,立刻伸手抱住了他的腰身。但她没想到他这样沉,虽然抱住了他的腰身,却无法将他拉回来,瞬间他又往下倒了倒,含光又急又怕,越发使劲抱着他,使出了浑身的力道,胸脯悉数贴在了他的胸膛腰腹之上,情急之下,已然顾不得什么羞涩。   “这可是你先抱我的。”霍宸忽地笑了,然后身子往前一起,将含光抱住怀中。   含光这才知道他是故意,又羞又气,转身便走。   霍宸在身后笑:“我让你走了么?”   含光气恼却又无可奈何,只好停住步子。他便是笑着说的,她也不能不从。   霍宸走上两步,伸手握住她的手,道:“敢在我面前拂袖而去的,也就只有你了。”   含光别扭难受,但又不敢甩开他的手掌,心里暗暗腹谤,他仗着自己是太子,便一直占她的便宜。   到了营地,霍宸回去休息。   含光长舒一口气,回了自己的营帐之中正欲安歇,忽见帐上映出一个人影,便问道:“谁?”   “是我,你睡了么?”   含光听得是承影的声音,便道:“你进来吧。”   承影走了进来,神色有点局促。   “什么事?”含光盘膝坐在地上,仰脸望着他,一双眸子黝黑明亮,葡萄玛瑙一般,晶亮无邪。   承影席地坐下,看了含光一眼便不自觉的移开了目光,她越是眼神纯洁如水,他便越是觉得无法开口。   心中闷了多年的一句话,如同蚌中的一颗沙粒,天长地久磨砺成珠,百转千回却又无怨无悔,无数次在唇边辗转却最终被她的眼神迫回心中,直到方才,听见霍宸的那一句话,他终于忍不住。   含光见他欲言又止,奇道:“哥,到底什么事?”   承影低声道:“木头,是谁?”   含光莞尔一笑:“我也不知道是谁?”   承影一怔,抬眸望着她,很是不解。   含光便把霍宸要纳她为良娣,她无奈推辞的事告诉了承影。   寥寥数语,听得承影脸色变了几变,最终,终于说了一句:“你为何不说,我。”   帐内一片昏黄的光,映着承影微微泛红的俊颜,一双眼眸亮如曙星,似是拼却了所有的力气,才问得出这样一句话。问完之后,目光便不敢看她,一副随时便要落荒而逃的样子。   含光心里一动,低垂了眼帘,他的心思她何尝不知,可是却不得不装作不知。   “哥,自惊风城外那一夜,你便是这个世上,除了爹之外,我最亲最敬的一个人。我不想连累你。况且,你在京城已经定过亲事,虽然时隔七年音信全无,却不知柳姐姐是否还在等着你。”   承影心里骤然一沉。柳湘君,他已经记不得她的容颜,只记得她比自己小两岁,今年已满二十,早是嫁为人妇的年纪。那一份六岁时父母做主定下的姻缘,还会存在么?他觉得几乎不可能。   含光柔声道:“哥,明日还要早起,你去休息吧。”   承影起身,走出了帐外。   含光抱膝坐在毡上,心里有点乱,忽然间,她心里闪过一个念头,立时心里一惊,砰然乱跳起来……   她立刻起身出了营帐。营地一片寂静,不远处是来来回回走动的巡夜士兵。含光快步走到钱琛的帐外。   “钱公子,我是虞含光,想来请教一件事。”   里面传来钱琛略带慌乱的声音。   “虞小姐,请稍候。”   含光等了片刻,钱琛掀开帘子,腼腆的笑道:“虞小姐请。”   含光弯腰进了帐内,只见自己给的伤药放在一旁,想必他刚才正在上药。   “钱公子明日可多穿两条裤子。”   钱琛的脸唰的红透。   含光说者无心,本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但见他满面羞涩,顿时也有点羞赧起来。   “钱公子,以前可是住在京城的?”   “正是,父亲任了庆州刺史,才迁到庆州。”   “商朝素来重武,朝中王公大臣的子嗣几乎都自小习武,公子在京城的时候,没习过武么?”   钱琛微微红了脸:“惭愧,在下在国子监进学,不曾习武。”   含光迟疑了一下,问道:“太子殿下功夫甚好,公子可知道在那里学的么?”   “应是太子太傅杨大人。”   含光心里略略松了口气,应该不是他。   含光哦了一声,起身:“打扰公子了。”   “无妨无妨。”   钱琛将含光送出帐外,含光走了几步,便见邵六守在霍宸帐外,正笼着手面向她。   含光浅浅一笑:“邵公公。”   邵六鼻子里嗯了一声,跺了几步走到含光跟前。   “怎么虞姑娘大晚上的不睡,四处晃荡。”   含光很大度的没和他置气,只说了句:“邵公公辛苦。”便提步走了,走了几步,她又拐回来。   “邵公公,我这儿有个东西,孤陋寡闻不识货,想请公公给看看,是不是件宝贝。”   邵六又嗯了一声。   含光从腰里解下云舒刀,将穗上的玉璜递给邵六。   邵六拿着玉璜凑到灯下,看了看,突然脸色一板。   “你那儿来的?”   第 14 章   含光顿觉不妙,忐忑的答道:“是别人送的。怎么了?”   邵六指着玉璜的下端道:“光润司专为宫里做玉器,太宗皇帝素喜玉璜,又在光润司里专设了广平记,单做玉璜。这里有个广平记的鱼形纹。”   “你是说,这东西是宫里的?”含光没想到玉璜的来头如此大,一时间越发的紧张,只觉得自己的声音都有些飘渺。   “这是太宗皇帝的亲佩之物。”   含光咽了口唾沫,“太宗皇帝?”   邵六道:“广平记的标分两种,分鱼纹,水纹,鱼纹只有太宗皇帝可用。”   这玉璜的身价随着邵六的几句话,瞬间升了数个台阶,沉甸甸的贵不可言。太宗皇帝是当今圣上的兄长,商国开国帝君,征战半生创下不世伟业,问鼎中原十六州,建立商朝与大梁分庭抗礼,二分天下。可惜英年早逝,为安国定邦,帝位传弟不传子,更是让世人惊佩其心胸伟阔。是以,成宗即位之后,对太宗之子康王,恩宠有加,享皇子待遇,王爵世袭罔替。   含光还没从惊诧中清醒,就听邵六一声喝问:“这可是宫里的东西!究竟是谁给你的?”   “邵公公,这都是多年之前别人送的,真不知道那人是谁。”   一时间她心里七上八下的乱成一团。这玉璜既是太宗亲佩之物,那么送玉璜之人,必定是太宗身边之人,他会是谁?总归不会是康王吧?   一念至此,她心里又是一惊。使劲回想幼年时那个人的音容笑貌,奈何却如水月镜花一般浮如晨雾之中,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邵六正欲追究,突听身后有人说道:“邵六,这事不必过问了,宫里的东西流落民间,也不是一件两件。”   邵六拱手道了声“是”,便闭着嘴不甘的站在一旁。   夜色之中,看不清霍宸的容色,一丈开外处,驾着一丛火,火苗在夜风中摇曳,他的衣衫也随着风轻飘轻落,人如幻影一般。   含光眼前像是笼了一层纱,心里的那个人也是半真半幻忆不真切,含光心中一动,冲口而出问了一句:“殿下幼时可去过闲云寺?”   “没去过。”霍宸答得很爽快,轻飘飘一句话,将含光心里的重负一下子卸去,骤然间心里一松。   “怎么,你很急着找那个人?”霍宸的声音和风旭日一般,带着些温柔缱绻之意。   含光立刻道:“方才听邵公公一说,才知这玉璜如此贵重,闲云寺又是皇家寺院,看来那人定是皇亲国戚。由此一想,那句儿时戏言当不得真。”   “等回了京城,本王替你找到他,你放心,本王替你做主。”   含光干笑:“殿下胸怀天下,这等小事不敢劳烦殿下操心。”   “身为君王,便要爱民如子,子民之事,皆不是小事,况且,这一路上你我共过患难,情意非比寻常,无论如何也要让你得偿心愿,也算是本王对你的谢意。”   霍宸的话语愈加的情深意重。含光忙道:“含光觉得还是随缘最好,万事不可强求。”   霍宸笑道:“莫非你觉得,还是做本王的良娣更好?”   含光顿时无话可说,赶紧施了一礼:“殿下早些安歇,含光告退。”   匆匆转身之后,她犹自感觉到霍宸的目光还停留在她的背影之上。她总觉得霍宸话里有话,带着说不清道不清的一丝暧昧,但又不确定究竟是为何,她仿佛被陷进了一个漩涡之中,知道有急流却避不开,被圈在里面,四面围城一般。   霍宸否认他曾去过闲云寺,终于让她放了心,但那种似曾相识之感常常在他不经意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之间流露而出,让她恍然一怔,她是否见过他?为何她什么都想不起来?   翌日早起拔营之时,天气阴沉,众人就着热水吃过干粮,便匆匆上路。天色一直阴沉,直到辰时也不见日头露面,又过了一会儿,竟飘起雨来。   春雨贵如油,润物细无声,山野□笼在一片雾蒙蒙的霏霏细雨之中,如水墨丹青。但没有雨具的时候,无人有心去赏这春日雨景,越发急着赶路。   片刻功夫,含光身上便被淋得湿漉漉的,十分难捱。   道路两侧旷野无边,都是良田,也没个避雨之处,霍宸疾驰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在路边不远处看见一个山神庙,下意识的就看了两眼。   邵六立刻道:“殿下,这雨一时也停不住,殿下身上还有伤,还是先去避一避雨吧。”   霍宸点点头,率众人到了山神庙。山神庙不大,勉强站得下几十个人,其他人围着山神庙站了一圈,在屋檐之下避雨。   霍宸进了庙里,对邵六道:“既然这里有山神庙,必定不远处便有村落,你和虞虎臣带几个人去村子里寻些斗笠蓑衣,再弄些柴火过来,支起火让大家把衣服烤一烤。记得给人银两。”   邵六便和虞虎臣去了。   含光抱着胳膊侧身站在一旁,有些窘迫,因为衣衫一湿,便悉数贴在身上,轮廓毕现。   承影见状便脱下外衣,披在她的身上,虽是湿衣,却也挡住了旖旎。   含光对他温柔一笑,这时,钱琛一连打了数个喷嚏,声震入云,顿时引得大家一众哄笑。霍宸也笑,钱琛红着脸,满面羞色。一众武人之中,他一介书生,越发显得文静秀雅。   过了许久,虞虎臣和邵六回来,将裹在蓑衣里的干柴拿出来,在庙里架起了两堆柴火。   众人围着柴火烘烤湿衣,有几个豪爽的便脱了上衣,露出赤膊,含光颇为尴尬,眼神无处可放,便转到神像之后。   承影抱来干柴,在山神像后支起一蓬柴火,然后背过脸,低声道:“你在这儿,我给你看着。”   含光心里一阵暖意融融,独自一人就着一小堆火,将身上衣服都烘干了。承影一直站在旁边,背着脸。   含光拉拉他的衣角:“你过来烤。”   承影转过脸嗯了一声,蹲在火旁。   含光见神像后有蓬干草,便想坐下歇歇。不料一坐上去就感觉屁股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她蹲起身子,随手拨拉了一下,然后就是“啊”的一声尖叫,飞扑到了承影身边。   承影吓了一跳,“怎么了?”   “蛇,蛇。”含光一头冷汗,下意识的就抓着了承影的手。   霍宸、虞虎臣、邵六立刻被含光一声尖叫引到了神像后。承影拿起一只木棍拨了一下干草,笑了:“是死蛇。”   霍宸大笑:“没想到你还是这么怕蛇。”   含光不好意思,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也有怕的东西,比如她,豺狼虎豹也不见得惧怕,就单单怕蛇。   承影将那条死蛇挑出去扔了。含光重又坐下,就着柴火烤鞋子。突然间,她心念一动,方才霍宸说,你还是这么怕蛇。他怎么知道她怕蛇?难道以前真的见过他?   含光再次不安起来。   雨停之后,照例是马不停蹄的赶路,天色昏黑时到了维州府。洛青城拿出通关兵符,让人立刻去禀告刺史和州尉。   不多时,刺史和州尉一前一后匆匆赶来,诚惶诚恐将一众人马迎进城中,妥善安置。霍宸领着洛青城,承影含光和邵六等人宿在州尉府。   晚饭时,霍宸面色有些不好,眉宇发青。   州尉李明琪小心翼翼道:“殿下莫非身体不适?”   霍宸扶着额角,勉强笑了笑:“白日里淋了雨,此刻有些头疼发热。”   李明琪立刻起身:“下官立刻去请大夫来。”   霍宸对邵六一颔首:“你陪着李州尉一起去。”   邵六明白,立刻紧跟着李明琪出去了。   含光暗自佩服霍宸的心思慎密,不论何时都小心谨慎。   李明琪走后,霍宸对承影招了招手,俯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承影点头应是。   过了一会儿,李明琪领着一位大夫进来。邵六对霍宸微微点了下头。   大夫把了脉,又让霍宸解开衣服,看了看伤口。然后开了药方,留下伤药。   霍宸回房休息,邵六亲自去后厨给他煎药,让含光守在房中。   含光不见承影,便问邵六:“承影去那儿了?”   邵六放低了声音道:“他和洛将军去守着李明琪的后院。”   含光恍然大悟,这才明白霍宸为何不住在刺史府而选择州尉府,若是李明琪万一有什么异动,后院住着他的家人,可为人质。   入夜之后,霍宸高烧起来,面色通红。邵六又急又怕,不停的绞着面巾为他擦汗,又急着去后厨给他熬药,忙得脚不沾地。   霍宸昏昏沉沉,时睡时醒,醒了便要水喝。   含光扶着他的身子,将杯子递到他的唇边。霍宸吞了几口水,看着含光,目光迷离,轻轻唤了声:“小鱼。”   第 15 章   含光恍然一怔,觉得这个名字无比的亲切熟悉,似乎这个名叫小鱼的人,似曾相识,或是和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无意识地在心里念了念这两个字,竟然生出一丝亲昵之感。   “小鱼。”霍宸又呢喃了一声。因为高烧,他面呈绯色,目光也有点痴痴迷迷的意味,含光看了一眼,竟心里一跳,不敢再看,忙低眉避开他的目光。   不料视线刚一挪开,手就被他牢牢握住了。他掌心滚烫,但手掌却是异常的有力。含光甩了一下,竟没挣开。   含光被他盯得脸上发热,手也被他握住不放,别扭的恨不得一巴掌拍晕了他。但她不敢,也不忍。眼下他发着高烧,想必是烧糊涂了,把她当成了心上人或是爱妃?   含光便一时好奇,低声问道:“小鱼是谁?”   霍宸没有回答,依旧凝望着她,目光炯炯,似是想要穿过她的眼眸看进她的心底。但最终,他似乎有些失望,眸光渐渐淡了下来,微微闭上眼睛,又昏睡了过去。   含光托着他的身子慢慢放平在床上,这时,邵六端着药汤轻步走过来。   “殿下好点了么?”   “还烧得厉害。”   邵六放下药汤,上手轻轻碰了下霍宸的额头,顿时眼眶都红了。   “来,我扶着殿下,你来喂药。”   含光捧着药碗,坐在床边。邵六在霍宸身后扶着他的腰身,让他半靠在自己身上。   含光舀了一勺药汤,吹了几下,送到霍宸唇边。   霍宸昏昏沉沉的将头扭到一边,含光又将汤匙凑过去,霍宸仍旧紧闭着唇。   邵六带着哭腔道:“殿下多少喝一点,不然这么烧下去,可怎么受得了。”   含光喂了几次都喂不进去,一时急了,将碗往床边一放,捏着霍宸的下颌,把汤匙往他口中一塞。可惜,汤药只灌进去几滴,大部分都流了出来。   邵六也急了,瞪着眼睛就训道:“你怎么喂的呢?竟敢灌殿下,万一呛住殿下,看你几个头够砍的!”   含光回瞪他一眼:“那你来喂啊!”   邵六气得直翻白眼,反了反了……果然是野丫头,无法无天,京里的王爷见了他还低声下气的巴结讨好来不及呢!当下就恶声恶气道:“拿嘴喂!”   含光一怔,当即脸就红了,气道:“邵公公素来最擅长侍候人,你怎么不拿嘴喂?”   邵六气得一梗脖子,咬牙切齿道:“你个死丫头,你又不是没干过。”   含光又气又羞,“我什么时候干过了?”   邵六瘪着嘴道:“以前在闲云寺,你拿着殿下的杯子喝水,殿下素有洁癖,便要将那杯子扔了,你个小心眼子的,立刻扑上去啃了殿下的嘴唇,还说,让你爱干净,让你不吃别人的口水,这下让你吃个够。”   含光羞得脸都红透了,当下就反驳:“胡说,根本没这事儿。”她怎么可能这么“豪放”。   “哼,等殿下醒了你亲自问啊。”   “我早问过了,殿下根本没去过闲云寺。”   “切,我陪着殿下在寺里住了小半年,我还不知道。当初见面,我还真没认出来你,要不是殿下说你是虞含光,我还真不相信。干巴瘦的小黄毛丫头,如今也长的能看了。”   含光被邵六的毒舌毒的几乎昏厥,气呼呼道:“你,你就胡说八道吧,我虞含光敢作敢当,做过的就敢认。”   邵六翻着白眼道:“你荼毒殿下的事,可不止这一件两件,多了去了,哼。你就装糊涂吧你,你怎么不装失忆啊?”   含光气道:“谁装糊涂了,我压根就没做过。”   邵六又道:“殿下洗澡的时候,你躲在窗户后边拿个弹弓将殿下的浴桶打了个窟窿。这事你指定是死也不会认了。”   含光羞得脸上发烫,这么剽悍的事,绝不是她干的。   邵六哼道:“怎么,没话说了吧?”   “吵什么?”霍宸迷迷糊糊的说了一句,邵六顿时闭了嘴,小心翼翼道:“殿下,该吃药了。”   含光重又端起碗,将汤匙送到霍宸唇边,霍宸皱着眉头喝完药,对邵六道:“你下去吧,留她在这儿。”   邵六对含光瞪了一记不满的眼神,收拾了药碗悻悻的退下,临走时又对含光威胁道:“小心侍候。”   屋子里安静下来,霍宸昏昏沉沉的睡着,气息有点粗。含光坐在床边的凳子上,望着跳跃的灯火,心里回旋着邵六的那些话。她无论如何也没法相信这些事都是自己曾做过的,按说她那时已经九岁,大小事都应该记得清清楚楚才是,这些事为何一点印象也没有?莫非是邵六栽赃?可是他栽赃这些又对他何益?难道只为了逞口舌之快?   含光满心疑惑,坐在那里苦思冥想却一无所获,到了三更才迷迷糊糊支着桌子睡了。这一睡便到了天光大亮,邵六推门进来的轻微响声将她惊醒。   邵六手里捧着一大碗药,小心翼翼的走进来。   “殿下醒了么?”   含光轻轻摇头,邵六蹑手蹑脚的走到床边,正欲伸手去探霍宸的额角。霍宸睁开眼睛,轻咳了一声。   邵六立刻道:“殿下,药熬好了。”   霍宸支起身子坐了起来。邵六立刻招呼门口候着的丫鬟端着热水进来服侍霍宸洗漱。邵六亲自给霍宸束发,然后对含光一颔首:“把药拿过来。”   含光捧起药碗送到跟前,霍宸却没有接的意思。   莫非还要喂?含光眨了眨眼,只好舀了一勺汤药送到霍宸的口边。霍宸施施然张口吞了,模样斯文贵气。   果然是被人侍候惯了,含光暗暗腹谤……接着喂。   霍宸的肤色已如平常,高烧过后,眼窝似比平时深了些,愈加显得眼神清亮深邃。含光心里搁着邵六的那些话,虽然不信,却不知怎么莫名的就有点心虚,不敢看他的眼睛,只盯着汤匙。   他的唇色也比平素略深,看着看着,她又想起了邵六的话:“扑上去就啃了殿下的嘴唇……”   手一抖,汤匙险些送到他脸颊上。   邵六咬着牙又开始毒舌:“怎么喂的呢,也不看着点。笨成这样,你那是手指头么?”   含光气得想瞪他一眼,不想一抬眼就碰上了霍宸的目光。   他眉长入鬓,目如点漆,眼眸中那种温柔的亲昵,刹那间让她心神一动,再顾不上和邵六吵架,赶紧垂下眼帘。不由自主,脸就有点热了,眼睫扑闪扑闪的,有一种欲语还休的羞色,汤匙送到他的唇边,她就慌不迭的把眼帘垂下了。   喝过药,邵六扶着霍宸躺下,又万分体贴的问道:“殿下想吃点什么?我立刻去做去。李州尉一大早的就候在外头,惦念着殿下的病情,要不要让他进来?”   霍宸点头:“你去熬点粥去,让李州尉进来。”   邵六应了一声,将门口恭候了一个时辰的李明琪唤了进来。   李明琪诚惶诚恐的进了屋子,在床前深施一礼:“殿下好些了么?”   “好多了。”霍宸半靠在床头,和李明琪说了几句家常,以示亲厚仁爱,又询问了维州的军防事宜,便让李明琪退下了。   李明琪一走,屋子里就剩下了两人,含光也想找个借口告退,可是霍宸身边又不能离人,她只好站在一旁,低眉看着地砖,心里跟装了个小兔子似的,噗通噗通乱跳。   霍宸起身走到她跟前,一双软靴就在她眼皮下,含光立刻紧张起来……危险距离,大约一尺。   “地上有银子么?”   含光想笑,却没抬头。   “怎么不敢看我,莫非是想起了那些亏心事?”   含光无奈,只好硬着头皮看了他一眼,他目光炯炯,含着几分揶揄。含光又是脸上一热,直觉昨夜邵六的那些话,他应该是听见了。   她天性洒脱,随性自由,虽然觉得这事有点羞涩,但闷在心里胡乱猜测也没有什么结果,眼下无人,不如直接问个明白。   “殿下,你不是说,你没去过闲云寺么,为何,昨夜邵六说他陪你在寺里住了小半年?”   霍宸勾起唇角笑道:“去闲云寺的不是太子霍宸,是怀宸。”   “怀宸!”含光听到这个名字,脑中赫然出现了一个高高瘦瘦的少年,可是却依旧记不得他的面容,和眼前的霍宸倒是依稀气质很像。   “生我之日,父皇梦见辰星入怀,所以我小字怀宸,自小就备受爱重。父皇即位之后,便立我为太子。魏贵妃之子,小字安郎,长的粉妆玉琢,聪明伶俐,父皇视他为掌珠。我也颇喜爱他,时常领着他玩耍。一日,他滑入太液池,我将他救起。不想,他却对父皇说我推他入水,我百口莫辩,魏贵妃又添油加醋,不肯罢休。父皇震怒,说我心性狭隘不能容人,将我送入闲云寺思过。”   含光心里明白,这成宗皇帝的皇位是长兄太宗所传,必定心里对“兄友弟恭”几个字最是敏感,是以,魏贵妃母子才有此一计。   “寺中生活单调清苦,我被圈在后院里,委实难过,还要抄佛经。承影专心学武,从不到后院来,只你猴子似的到处乱跑。我初时最是烦你,后来却觉得你比我见过的所有女娃都好,从不扭捏作态,也没有心机,豪爽大方,心地良善,衣衫上的馒头屑都兜到树下的蚂蚁窝前。”   含光听到这些,依稀有了点印象。但邵六所说的那些糗事,她确实一点也记不起来。   “真没想到多年之后你我还能重逢,若不是见了你爹,听到你的名字,我真没有认出你来。”   霍宸笑眯眯又道:“更没想到,时过多年,你对我还如此念念不忘,将我视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意中人,还非我不嫁。当年的那些作弄戏弄,莫非都是为了让我牢牢记得你?”   含光脸色红了,“不是,当年那些事我全都忘了。”   霍宸一怔:“你真的全忘了?”   含光正色道:“殿下,我只依稀记得有这么个人,其他的都不记得了。那晚我一时情急,便拿了闲云寺的少年做挡箭牌。却没想到就是太子殿下。”   霍宸的笑容消逝在脸上,神色莫测,似是山雨欲来前的一天云山。   含光索性放开胆子迎着他的目光道:“请殿下改变心意。含光确实不想进宫。”   霍宸沉默不语,半晌沉着脸道:“你可以出尔反尔,本王却是君无戏言。既然已经答应了成全你,就一定要成全你。”   含光急了:“殿下骗人,明明说过没去过闲云寺。”   霍宸哼道:“是你骗人在先。再说,去闲云寺的是怀宸,不是太子霍宸,算不得骗。”   “那好,我要嫁的也是怀宸,不是太子霍宸。”   霍宸气结,含光却笑道:“耍赖皮,你那里是我的对手。”   第 16 章   霍宸沉着脸,山雨欲来。   含光忍着笑,风淡云轻还不忘调侃:“殿下可别把身上的伤又给气得炸开了。”   这么一说,霍宸的脸色就更阴了,周围气流都带着一股杀气。   含光暗笑,走到一旁净手洗脸,洗罢再看霍宸,还在“目露凶光”,便对他笑了一笑,好心好意走到床边去叠他蹂躏了一夜的被子,想让太子殿下消一消气。   她弯下腰身,展平被子,忽然感觉到身后有动静,刚一转身,就被霍宸出其不意地扑了个仰面朝天,严严实实的被他压在了床上,还不及反抗,双手手腕被他握住往两侧一压,然后就觉得脖子上一热,有一种酥酥麻麻的又痒又痛的感觉。   他竟在咬她!   含光又惊又羞,胸口也被他压得一阵胀痛,恼道:“你仗势欺人。”   霍宸道:“哼,你小时候怎么欺负我的,看我以后怎么一点一点的讨回来。”   “大丈夫要心胸开阔,睚眦必报不是君子行径。”   “我偏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说着,一低头便亲了下来,十分用力,毫不怜香惜玉,更不缠绵悱恻,说是啃,亦不为过,唉……   这种突袭实属罕见,含光初次碰见,一时乱了手脚,虽说邵六证据确凿说她啃过霍宸,可她印象全无,于是乎当下这一吻,算是她第一次和一个男子亲吻,惊悚得似被摄取了七魂六魄一般,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不知今夕何夕,昏昏然竟忘了反抗挣扎。   唇上一片滚烫灼热,生出一股莫名的颤栗之感,沿着咽喉直达心扉,心跳得砰然作响,快要从胸口蹦出来。   也不知是过了一刹,还是许久,她突然反应过来,开始挣扎,但她双手被掣,又被他牢牢压在身下,竟然施不出半点力气,扭动之间,不仅是嘴唇失守,连带着脸颊也被他亲了个够。   含光气急,大喊了一声:“邵公公。”   霍宸这才放开了她,然后一脸得意的笑,寓意明显,耍嘴皮子没用,动真格的方显英雄本色。   含光恼了,拿起袖子使劲蹭了蹭嘴唇。   这一下子,重重的伤害了太子殿下的自尊心,向来是他嫌弃别人的口水,她竟然!当下,他暗暗咬牙,有朝一日,瞧我不拿口水将你全身抹一遍。   含光抱臂站在门口,浑身戒备,还不时扭头对霍宸怒目而视,心里腹谤个不停。   霍宸像只老猫,亦或是一只睡虎,用瞅着小猎物的眼神,和她无声的用眼神过了数招。屋子里霹雳巴拉的火星缭绕,硝烟弥漫。   过了一会儿,邵六一路小碎步捧着食盒进来,突然觉得屋里气场不对,便将一碗清粥,四样小菜拿出来放在桌上,小心翼翼的望着太子殿下,眼怎么都绿了,是饿的么?……   “殿下,粥和菜都是我一手做的,已经试吃过。”   霍宸淡定的撩袍坐下,对邵六道:“给虞姑娘也端一碗粥来。”   邵六抡了一下眼睛,惊异的哦了一声,躬身又退回去,不大工夫,又端了一碗粥来,放在桌子上,然后对含光仔细看了几眼。   含光突然有点心虚,就觉得邵六的眼光锥子一样来回在她唇上扎洞。   邵六道:“虞姑娘,你唇上破了皮,莫非是上火?”   含光抿了下唇,很上火的坐下,就看见霍宸似笑非笑的眯着眼,一副姜太公钓鱼的模样。   含光也不客气,大大方方的吃了粥,还回了他嫣然一笑,心里却在想,太子殿下,等回了京城,咱们就青山绿水后会无期吧。这一路上,我且忍你一忍,大丈夫能屈能伸,不就是被啃了几口么,我只当是被沈三娘养的狗舔了几下罢了。这么一想,倒真是有点想念虎头山了。   吃过早饭,李明琪引着刺史刘宣过来请安。   霍宸言简意赅对两人交代了几句,便吩咐邵六立刻启程回京。   刘宣挽留道:“殿下身体尚未康复,不如在府中再修养几日。”   霍宸摇头。   含光知道他归心似箭,京中局势一触即发,他这会儿恨不得心生双翼飞回去。   众人出了州尉府,和虞虎臣会合之后,便出了城门上了官道,一众人马浩浩荡荡朝着京城而去。   一路上含光刻意避着霍宸,和钱琛,承影走在一起。   钱琛饱读诗书,满腹经纶,沿途见得风光人物,引诗据典张口便来,言辞华美,意蕴悠长,让含光艳羡不已,看着钱琛的目光便带着倾慕佩服。   钱琛自小到大,见到的女子寥寥无几,无非都是姐姐钱瑜那般的大家闺秀,从没见过含光这样的女子,如旷野之风,野山之泉,让人心胸辽阔畅快。   他自幼娇养,这般马上颠簸,长途跋涉,本觉得苦不堪言,但有含光在身边,竟也不觉得累倦,暗地里心生好感,只觉得含光一颦一笑都如春山杜鹃,明艳夺目。   沿途驿站霍宸都会写一封信件,让驿使快马昼夜不停送至京城。   第八日众人赶到金陵,传来一个惊天震地的消息,成宗驾崩。   所有人听到这个消息,都心里纠紧,局势瞬间险恶起来,虞虎臣等人并不知晓京中内幕,只知道康王摄政,意欲图谋不轨,但霍宸心里明白,宫里的角斗远非如此简单,除了一个康王,还有魏贵妃之子安王,只怕正蓄势待发,等着坐收渔人之利。   霍宸越发心急如焚,夜间只歇息一个时辰,日夜兼程两日之后,大队人马赶到京郊。   京城三十里外的叶繁镇,驻守着京畿大营两万人马,保护京城安危。京畿营素来是和御林军同等重要的角色。营里俱是军中百里挑一的精兵强将。京畿营统领张广辉,原是太子太傅,自幼传授霍宸弓马骑射和拳脚功夫,与霍宸情同父子。   是以,一进叶繁镇,不光是邵六喜形于色,连一向冷面的洛青城也露出欣色,崩了一路的心弦,总算是可以稍稍安放些了。   霍宸率领众人进了京畿大营,张广辉一早接到消息,早已等候多时,命人安置了随行人等,便立刻和霍宸进了内室密谈。   半个时辰之后,霍宸从内室出来,脸色却越加的严峻。   含光以为他会立刻带兵入城,不料霍宸走到她和承影面前,却道:“你们随我去一趟闲云寺。”   含光和承影俱是一怔,成宗驾崩,储君之位不稳,为何不先去京城力挽狂澜安定大局?   霍宸沉着脸,阔步出了营房,张广辉派了十五骑贴身亲卫护卫。   霍宸翻身上马,一马当先朝着城郊西山而去。   半个时辰后,一座气势雄伟的寺院出现在落霞之中,背后是轻烟缭绕的西山七峰。   含光踏进寺院,心里百感交集,一别数年,不曾想过有朝一日还能回到京城,还能来到闲云寺。   守门的僧人听闻是太子殿下驾临,立刻将霍宸迎进寺院,去通报主持。   片刻之后,孤光大师手捻佛珠走了出来。   含光和承影见到孤光大师皆是眼眶一热,立刻跪地喊了一声:“大师。”   霍宸躬身施礼。   孤光托起霍宸臂膀,捋须叹道:“怀宸,你终于回来了。”这一声轻叹,似是刀光剑影血雨腥风之后的一记清风,带着丝幽凉的感喟,包含了千言万语,听在霍宸耳中,自是别有一番滋味。   孤光大师又扶起承影含光,看着两人有点面熟,却又不大确定,便问道:“怀宸,这二位是?”   承影道:“我是江承影,她是虞含光。”   孤光大师恍然,合掌念了声阿弥陀佛,笑道:“一晃七年,都长大成人了。”   霍宸对孤光大师道:“大师,我有一事求问。请大师寻个方便之处。”   孤光大师伸手引路,将霍宸领到后院一处禅房。   霍宸道:“承影含光,你们守在外面。”   含光和承影一左一右站在门外,看着似曾相识的地方,不由相视一笑,都带着丝沧桑感慨。   菩提树一如当年枝叶如盖,而弹指一刹,时光已是七年。   寺院静得不似人间。后院禅房,正是当年霍宸住过的地方,含光不由自主向里走了几步,心里依稀在想,是不是故地重游,会记起点什么?   青墙碧瓦,木门铜环,好像记忆中来过。含光正向再往里走走,忽觉一侧过道里有人,侧目看去,一个僧人正看着她。隔着十几丈的距离,那僧人的一双眼眸精光四溢,眸光犀利,仿佛一只利箭破空而来,竟然看得含光心中一震。   第 17 章   僧人阔步走了过来,步履生风,衲衣翩飞,狭长的过道十几丈距离,他仿佛三两步便跨了过来。   他年约五十,剑眉乌浓,面色黝黑,静立在含光面前,如同一尊罗汉。   含光依稀觉得此人面善,似曾相识。特别是他的那一双眼眸,亮的惊人,一视之下,竟有慑人的迫力,让人情不自禁的想要避开锋芒。   僧人径直看着含光,目光如一潭深不见底的清水,无波无澜,声音却是极其的温和,“小鱼你回来了。”   含光恍然一怔,小鱼这个名字她听霍宸说过,怎么这个僧人也唤她小鱼?   含光双手合十,柔声道:“师父,我叫虞含光。”   僧人哦了一声,突然对着含光伸出手来,含光下意识的抬起胳膊想挡开他的手,却没看清他的手臂如何一晃,竟然绕过她的胳膊,落在她的头上。含光震惊不已,他竟然能如此轻易的避开江家绝学扶云手,所幸他毫无恶意,只是轻轻抚了下她的头发。   “小鱼,这一次我听你的话,不再杀人了。”   僧人的话,很莫名其妙,但含光却毫不反感,也不知为何,心里竟然隐隐一酸。因为他的眼神,还有语气,都带着难言的痛悔,似是沧海桑田,再难回头是岸,叫人徒生不忍。   含光不知该如何回应,僧人看了看她,转头仰望着菩提树,突然不言不语,状似神思游离,如入无人之境。   含光有些奇怪,慢慢退后数步,回到廊下。承影正目不转睛的看着那僧人,眉宇间也是一团好奇惊讶。   僧人在菩提树下默立了半晌,然后转身走了。   含光惊异的和承影对视了一眼,都觉得这僧人举手投足间,武功深不可测,但看他神态,似像是神志不清。   过了许久,禅房门开了,霍宸和孤光走了出来。两人步出后院,来到庙门前。   霍宸施了一礼:“大师留步。”   孤光大师双手合十:“殿下保重。”   承影和含光一起施礼告辞,孤光大师却对含光道:“丫头,你留下。”   含光怔了一下,承影也一愣,但转而却是心下大安,此去京城,无疑是龙潭虎穴,胜者为王败者寇,生死难测,他宁愿含光留在寺中。   霍宸带着承影阔步离去。   含光望着两人的背影,突然紧上几步,追了上去。   “殿下请留步。”   霍宸回过身来。   含光急道:“殿下为何不带着含光一起进城?”   霍宸眸中闪过一族亮光,“怎么,你担心我?”   “我担心我爹和……”含光的目光越过他的肩头,承影默立在霍宸身后,一双眼眸黝黑暗沉,光华灿灿。她很想对他说些什么,但庙门外站着这许多的人,面前站着霍宸,她欲言又止。   霍宸却低声道:“你担心你爹,和谁?”   含光只好道出一个名字:“承影。”   霍宸转身便走,深刻体会了什么叫自作多情。   含光又道:“殿下,多一人便多一力。我和你一起去吧。”   霍宸停住步子,瞪了她一眼:“你留在这里。”说罢,领着承影出了庙门,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他为何不让自己去,是担心自己的安危么?含光心里一动。   “丫头,你过来。”含光回头,孤光大师含笑对她招了招手。   “大师。”   “把手伸出来。”   含光依言照做。孤光大师伸出两指搭上她的脉门。   含光不解:“大师,我没病啊。”   孤光笑着颔首:“殿下说你心窍不通,让我给你诊诊脉。”   含光气得笑了:“他才心窍不通呢。”   “你这丫头,和小时候一样,天不怕地不怕的,这寺里来过几个娃娃,我记得最清的便是你和承影。一个是天赋异禀,一个是活泼淘气。”   含光不好意思的笑笑:“大师,幼年时的事情,也不知为何我都记不得了。方才在后院遇见一位师父叫我小鱼,好像和我很熟识,可我居然也不记得他了。”   “哦,那是空一师父,你小时候最喜欢他。他迷失了心智,记不住你的名字,便叫你小鱼,后来怀宸也跟着叫你小鱼,你本来姓虞,这名字倒也贴切。”   含光随着孤光走进了后院。   “这是怀宸住过的地方,你权且住一段时间,等京中大势安定,承影再来接你。”   含光住在寺里,也不知京中情况如何,每日见到孤光大师都想开口询问,但想到大师年岁已高又是方外之人,闲云寺又远在京郊,和皇宫不通音讯,想必他也不知道京城内里的情况,于是镇日里就这么闲坐着等消息,实在憋得含光几欲发狂。因为霍宸的成败,关乎到承影的前程和江、虞两家的命运,她虽然对官场仕途不关心,但当今世上,江承影和虞虎臣却是她唯一的亲人,因此,她由衷的希望霍宸此番能顺利登基,万事顺遂。   在寺中住到第五日,意想不到的是,钱琛居然来到寺里。   含光见到他不由一怔:“钱公子你怎么来了?你没有跟着殿下进京么?”   钱琛微微红着脸对着含光施了一礼:“虞小姐,进了京城之后,殿下命我去找一个人,带过来给小姐看病。”   含光又好气又好笑:“我好好的那里有病了?”霍宸真是莫名其妙。   钱琛浅笑:“这个在下就不知了,御医林大人正在外面和孤光大师叙话,等会儿进来为姑娘诊治。”   含光扶额,这霍宸到底是什么了,好好的为何说她有病?她从未觉得自己身体有何不适,长这么大也几乎没生过病。   钱琛和含光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含光心想他既然从京城来,又是钱良娣的亲弟,想必对京城形势有所了解,便问:“钱公子可有殿下的消息?”   钱琛吁了口气:“京中这几日,可真是风云变幻,云诡波谲。”   “因虞将军和洛将军的人马皆不得进入皇城,殿下入京之后,将三百人留在皇城之外,贴身只带着张大人京畿营的百名亲卫进宫,到了太液池的清波桥,突然被御林军围在桥上,情况万分危急,幸好这时,虞将军带人由密道进了皇城,两下接应,前后伏击,将御林军首领秦照岚拿下。殿下还以为是康王指使,后来查明秦照岚是被安王收买,假借康王之名谋反。皇上进了安泰殿,见了太后,拿到传国玉玺,又命张大人接手了御林军,擒住了安王。大家都以为大局已定,不想第三日乾仪殿上殿下召集群臣,康王却突然拿出一份先帝谕旨来。”   钱琛说到这儿歇了口气:“谕旨言明成宗百年之后要归位于太宗之子康王。谕旨上的日子是成宗元年,太宗驾崩的前一日。”   含光一惊,“然后呢?”   “当时乾仪殿乱成一团,来京吊唁的藩王和朝臣立刻分为两派。太宗皇帝乃开国帝君,在朝臣藩王心中威望有如尧舜。谕旨一出,自然非同凡响。谕旨传于朝臣之手,的确是成宗笔迹,且谕旨上盖的也是传国玉玺。”   含光涩涩道:“你是说,那谕旨是真的?”   钱琛掩着嘴唇咳了一声:“怎么可能是真的。殿下当即传了翰林院的梅翰林。他乃当世金石书法大家,用祖传的法子验出谕旨上的字乃是新近所书。当下,康王脸色剧变,称谕旨为真,是太宗传位于成宗之时,成宗亲笔所书,太宗皇帝临终之前亲手交与康王。”   “殿下又传了太宗皇帝临终前值守的宫人,及太宗嫔妃,皆证实太宗驾崩之前,已昏迷月余,不曾召见康王。”   “有些朝臣及藩王面色不服,殿下又亲笔写了几个字,传于朝臣及藩王看,竟与成宗的笔迹一模一样。殿下道,笔迹可模仿,玉玺也可偷盖,但太宗驾崩数年,这谕旨显然是康王作假。当即命人拘禁了康王。”   钱琛说罢,一脸倾慕:“殿下临乱不惧,处事冷静睿智,当真是仁智过人。”   含光舒了口气,钱琛这一段话虽波澜不惊,但可想当时情势的惊心动魄。   “林御医来了。”钱琛一撩袍子站了起来,含笑望着来人,伸手虚虚一指:“这位便是虞小姐。”   来人青衣长衫,高挑清隽,看了一眼含光,顿如雷击,面色通红。   含光扶额,这,这真是冤家路窄……   第 18 章   唉,往事不堪回首,这他乡遇故知的滋味真是销魂……   话说当年,含光及笄之后,虞虎臣也曾找了山下镇子里的媒婆说亲,不料对方一听要入赘上山为匪,宁死不从。虞虎臣一气之下劫了个进京赶考的书生,不想这一位却更是刚烈!上吊投河撞墙绝食,十八般武艺上全也不肯委身。   含光被他威武不能屈的精神折服,背着虞虎臣让承影送他下了山。   记得临走的时候,含光好心好意送了他银两,他却极有骨气的掷在地上,咬牙切齿道:“我林晚照不受嗟来之食。”当时含光默默捡起银子,还赞叹了一句:“林公子你真是太贞烈了!”   含光做梦也没想到还有与他重逢的一天,林晚照更是如此,震惊之余羞愤交加,一张俊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生生要咬碎了银牙。那一段让人羞愧纠结的历史,被他压在心里整整两年,眼下一下子被含光的骤然出现给揭开了,显然还未结疤……   钱琛对两人的反应很是莫名其妙,看看林御医,又看看含光,讪讪问了一句:“二位认识?”   含光率先挤出一丝笑:“林公子,好久不见。”   林御医颇想装作健忘,也努力想大度地挤出一丝笑来,可惜只落得嘴角一抽。   含光大大方方的笑着:“林公子不是要进京赶考的么,怎么成了御医?”   林晚照本不想多说,但一想眼前这位是霍宸亲自让他来诊治的人,得罪不得,便别扭着说道:“科考之时有几位考生突然昏厥,我施针救治,后科考落第,被太医院院使看上,知晓我出身医术世家,便求了圣上恩典,破格将我录入了太医院。”   含光笑道:“林御医,可真是无巧无不书呢。”   钱琛不明所以,笑着问道:“二位竟是旧识?”   含光点头。林晚照赤红着脸,堂堂男子被人劫色,实不是件光彩事,他生怕含光口无遮拦将两人相识的经过细述一遍,便匆匆将随身药箱放在石桌上,对含光道:“在下先为虞小姐请脉。”   含光将手腕放下。林晚照搭上两指,立刻变得面色严肃,状似神医。   含光望着他一脸板正目不斜视的模样,由衷道:“林公子,幸亏当年你没提及自己会医,不然我还真不放你走呢。”   林御医手指一抖。   含光忙道:“林公子别误会,我的意思是,虎头山正缺医师。”   钱琛好奇道:“林公子去过虎头山?”   含光点头:“嗯,曾小住了几天。”   林御医的脸色立刻白里透红,那几日真是不堪回首……   过了许久,这脉才诊完,林晚照又细细询问了一些含光的日常饮食及身体状况,然后,陷入了沉默。   含光拉下袖子,笑呵呵道:“林御医,我没什么病吧。”   林晚照却没回答,涩涩的挤出一个干笑,提起药箱对钱琛道:“钱公子,我先去配药。”   含光本想送一送他,但见他一脸不自在,便停住步子,让钱琛将他送到了前院。孤光大师特意安置了两间禅房给钱琛和林晚照二人住宿。   钱琛回来后,见含光沉思不语,以为她担心自己的病情,便好心宽慰道:“虞小姐不必忧心,听殿下说,这位林御医家传渊源,开了一家百草堂的药铺,如今已有上百年光景,他外公又是苗医,医术高明。所以林御医才被院使看上,特意求了先帝让他入太医院。”   “可是,我不觉得自己身体不适,殿下为何非说我有病?”   “殿下说你遗失幼时记忆,像是中了毒,所以才让林御医来为你诊治。”   含光低头哦了一声,心里有点半信半疑。   一路同行,钱琛明显地感觉到霍宸对虞家父女及江承影的重视信任,此番回京还特意让他寻了林晚照来给含光治病,更可预见将来虞家的风光。看着眼前容色明媚清丽无俦的含光,他不禁心神一荡,心里升起一个念头。   过了半个时辰,林晚照进了后院,手里端着一罐子药汤。   含光便问道:“林御医,我当真是中了毒?”   “虞小姐虽是陈年旧疾,但我配些解毒清血的药,再辅以施针,无甚大碍,放宽心便是。”   林晚照说得有些含糊,因为时过多年,光凭诊脉,根本无法确定含光体内是否有毒,但霍宸让钱琛送了一张方子给他,让他照着方子上的东西,寻求解毒之法。他对应着方子配药,到底含光是否中过毒,他配的药又能否解了这毒,他并无把握,所以不肯正面回答。   这一罐子药汤含光喝得苦不堪言,追着林晚照问道:“这药里放了什么,苦得我舌头都快碎了。”   “有黄连苦胆等。”   含光苦笑:“林公子,你是不是借机报仇呢?”   林晚照正色道:“医者父母心,我对虞小姐毫无成见,何来报仇一说,当日种种我已悉数忘记。”   含光偏着头,笑了笑:“真的么?”   林晚照脸色一红:“自然是真的。”   “那你见到我咬牙切齿满面通红,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当年我怎么样了你。”   林晚照恨不得捂住含光的嘴,生怕一旁的钱琛听出什么端倪。   还好,钱公子素来大智若愚,心里满满当当都是某个让他心神荡漾的念头,没有注意到含光的话。   接下来的半个月,林晚照每日上午送一罐药汤来,下午为她施针。含光初时半信半疑,但随着时日过去,她看着寺院里的一景一物,脑子里会突然有些模模糊糊的场景一晃而过,懵懵懂懂的像是想起了点什么,她不由得也开始相信霍宸的话来。看来自己真的是曾中了毒,但为何霍宸知道?她百思不得其解。   钱琛来闲云寺时,霍宸并未交代要他留在寺院,但他心里自打有了那个念头,便也不急着进京,在寺中住了下来,每日来找含光闲话。含光也正闷得无聊,钱琛言语有趣,又见多识广,博闻广记,和他在一起,含光也能纾解一下心里的焦虑。   钱琛即想多了解含光,又想让含光多了解自己,便有意的引着话题往两方家庭上绕。于是聊着聊着便聊到了长姐钱瑜,说起她当年如何名动京城,从数十位京城名媛中脱颖而出,成为东宫良娣。   含光听罢惊讶不已,她还以为宫里选秀只是看脸蛋和身世,实没想到程序竟然如此繁复,入选佳丽不仅要饱读诗书,精通琴棋书画,竟然还要脱光了衣服,验看身体肌肤、闻体味,夜里还要宫人陪睡三日,看睡姿是否文雅,是否梦靥,是否会惊了圣驾……如此种种,选出来的嫔妃真真是万里挑一。   钱瑜虽是良娣,但因太子妃薛婉容是皇后的外甥女,并非经过层层遴选脱颖而出,所以无论容貌才学,都逊了钱瑜一筹。放眼东宫,钱瑜才是第一美人儿。   含光听出钱琛言辞之间,对长姐极是敬重爱戴,便出于礼貌也随着他夸了几句:“听钱公子这么一说,含光真想见一见令姐是如何的倾国倾城。”   钱琛便略带羞涩,低声道:“等回了京城,虞小姐定会见到。”   含光对他突然涌上来的羞涩有点莫名其妙,但也没放在心上,心里却在挂念着虞虎臣和承影。   几日之后,含光终于等来承影。见到他的那一刻,含光喜不自胜,攀着他的肩膀孩童般蹦了几下。   一旁的钱琛咬着手指,心里直冒酸泡,只恨那个肩膀不是自己的。   兄妹俩一见面,就旁若无人,眼里只看得见对方,无暇顾及一旁的钱公子。钱公子心里滋滋的冒着酸水。   “义父让我来接你回京。”   “爹还好么?”   承影笑了笑:“很好,如今是御林军首领。”   含光惊了一跳:“那你呢?”   “我,拱卫司同知。”   “这是什么官职?”含光皱起眉头,心里暗恼霍宸小气,承影一路舍命护送,为他挡了多少刀剑,竟然封了个闻所未闻的小官。   承影素来不喜张扬,牵了牵嘴角,不知如何说。   钱琛忙道:“恭喜江大人。”   承影脸色一红,对江大人这个称呼十分不适。   含光不解的看着钱琛。   钱琛笑道:“虞小姐有所不知,这京城的兵力分外城,皇城,还有宫里。外城便是叶繁镇京畿大营,负责守卫京城。皇城内归御林军统管。而护卫皇宫,保护皇上的亲卫便是拱卫司了。同知一职仅次于拱卫司指挥使,常伴君侧,近水楼台先得月,不知多少世家子弟绿了眼睛想往拱卫司里挤呢。”   含光这才明白这拱卫司的地位,喜道:“哥,恭喜恭喜。”   承影淡淡的笑了笑,也不见有什么大喜之色。   含光便调侃道:“哥是不是因为没当上指挥使,所以不大高兴?”   承影忙道:“不是。指挥使乃是太子妃的兄长薛明晖,我何德何能承担此职。”   含光点了点头,承影功夫再好,功劳再大,也抵不过霍宸的大舅子关系近,所以这指挥使一职也就不用想了。   承影道:“我们走吧。”   含光不好意思的指了指前院:“哥,那里还有位故人。”   “谁?”   “林晚照。”   承影一怔。   “如今他是御医,殿下让他来给我治病,说我忘了许多幼时之事,是中了毒。”   承影又是一怔,“你真的中了毒?”   “林御医说无碍。”说着,含光扭头对一边苦巴巴候着的钱琛道:“钱公子,麻烦你去叫他一声,我们一起回京吧。”   过了一会儿,林晚照带着东西来到后院,四人一起去向孤光大师告辞,然后乘着承影带来的马车回到了京城。   数年未回京城,依稀还是旧日模样。马车进了熙承门,钱琛下车去娘舅家,林晚照也告辞,问清了虞家所在,言明翌日再上门施针。   回到虞家,天色昏黄。老宅子破败不堪,虞虎臣新买了奴仆,虽然将屋子打扫的干干净净,却透着一股沧桑来。   含光站在大门口,看着熟悉而陌生的故居,心里酸涩不已。当日父亲虽然不常在家,但母亲和霄练在,丝毫也不觉得冷清,如今虽然下人进进出出的忙碌,含光却丝毫也没有回家的感觉,只是一味的心酸憋闷,眼眶发涨。   虞虎臣直到夜色已深才回来。   含光本以为父亲荣升为御林军首领会容光焕发,谁料他一脸憔悴灰暗。   含光忙上前关切问道:“爹,你累了么?”   虞虎臣摆了摆手,坐在太师椅上仔细打量着这桩旧宅,突然落下泪来。含光和承影都有点不知所措,这十几年来,从未见过他掉泪。   虞虎臣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对承影道:“上街打酒去,要十斤西风烈。”   承影走后,含光坐到虞虎臣跟前,轻声道:“爹,你怎么不高兴?”   “高兴,爹怎么不高兴。”虞虎臣放声大笑,但含光却听得心里不是滋味,总觉得他笑得牵强,极不自然。   虞虎臣长长叹了口气,拍了拍含光的肩头,“含光,爹盼着这一天,盼了七年了。”   含光低头不语,她从没盼过这一天。   过了一会儿,承影提着两坛酒进来。   虞虎臣站起身走到院子里,对承影道:“去厨房把碗都拿来。”   承影应了一声,将厨房的碗悉数抱到院子里的石桌上。   虞虎臣将酒坛开封,将碗一个个摊开,一碗一碗的满上。   含光不解其意。   虞虎臣端起一碗酒,对着夜空:“大鹏,大哥敬你一碗。”他仰头一饮而尽,然后将一碗酒泼洒在地上。   “玉林,大哥敬你一碗。”虞虎臣再次喝干一碗,又将一碗酒泼在地上。   含光眼看父亲连着喝了数碗,上前想劝阻父亲。虞虎臣却挡开了她的胳膊,就着廊前的灯,含光赫然发现他满脸是泪。   含光急问:“爹,你怎么了?”   虞虎臣赤红着眼,像是拼了很大的力气,才哽道:“你赵叔他们都死了。来,含光,承影,过来敬酒。”   含光不敢相信,急道:“爹,你是不是喝醉了,赵叔他们怎么会死?”   虞虎臣不答,一碗一碗的喝着酒,像是搏命一般凶狠,酒顺着脸颊流下,衣衫尽湿,他一碗接一碗的豪饮,脸上分不清是泪还是酒。   含光心里一阵剧痛,赵叔,云林叔,威叔……跟着父亲从惊风城杀出血路,跟着父亲在虎头山落草,又跟着父亲进京招安,一眨眼人都没了?不,不会的。   她不信,眼泪却哗然而下。   虞虎臣疯了一般的灌着自己,这一夜喝得酩酊大醉,痛哭流涕,又狂笑不止。   含光又着急又担忧,幸好有承影陪着她。   终于到了后半夜,虞虎臣狂吐一通,沉沉睡去。   含光舒了口气,慢慢走出卧房,坐在回廊前的台阶上,心情沉痛悲伤,赵大鹏,许云林等人的模样就像是在眼前晃动,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她拼命的咬着唇,想让唇上的痛能压过心里的痛。   承影走过来,坐在她身边。夜风幽凉,吹干了她脸上的泪痕,肌肤紧紧绷着,心里的悲伤压抑得她快要透不过气来。   承影低声道:“含光,人总会死。赵叔他们,皇上会嘉奖,商国志上也会留下一笔。”   含光眼含泪水,转头看着他,“哥,你说人是高高兴兴的活着好,还是为了一个虚名死了好?”   承影良久未答,夜凉如水。   “哥,你说爹会后悔么?”   承影顿了顿:“义父不会后悔。”   “那你呢?你会后悔么?”   承影沉默。   含光缓缓叹了口气:“你们都是男人。”然后站起身,走进了卧房,关上房门,含光将手紧紧捂在心口之上,那里痛不可抑。   翌日一早,含光醒来去看虞虎臣。他宿醉之后,脸色更加不好,眼中血丝遍布,眼皮也肿的老高,尽现老态。   含光心里又是不忍,又是担心,劝道:“爹,今日在家歇一天吧。”   “不成,京城尚未安定。爹脱不开身,有件事,你替爹去跑一趟。”   “什么事?”   “当年你江伯父给承影订了一门亲事,是太常寺柳大人的女儿,这一晃多年,也不知柳小姐是另嫁他人,还是守着婚约。你替我去看一看,江伯父不在,承影的亲事,我得替他操着心。”   第 19 章   含光点头答应,吃过早饭便出门买好礼物,带着新来的管家老胡,一起到了东城。   虞虎臣只记得柳家住在东城的哨子胡同。含光便和管家从胡同口开始打听,终于问得柳家住处。   含光上前叩门,一个小厮开了门问道:“姑娘找谁?”   含光忙道:“我是江承影的妹妹,来拜访柳夫人。”   小厮说了句稍等,关上门进去通报。过了一会儿,门重又打开,小厮请含光进去。   含光从管家老胡手里接过礼物,道:“你在门房处等我。”   含光随着小厮进去,穿过回廊到了正厅,屋里已经坐着一位夫人,年约四十,眉目清秀,神色甚是激动。   小厮站在门口,小声道:“这是我家夫人。”   含光忙上前施礼,递上礼物。   柳夫人接过东西放在桌子上,迫不及待就问:“你是承影的妹妹?他人在哪儿?”   含光言简意赅把这几年的情况大致说明,柳夫人瞪着眼睛听着,半晌才反应过来,忙道:“姑娘请坐,请坐。”   含光坐下,柳夫人这才想起来让人上茶上点心,一时间手忙脚乱的甚是抱歉:“姑娘见谅,我实在是太意外了,一时慌了神,失礼失礼。”   含光笑笑:“伯母客气了。不知柳姐姐她……”   余下的话,含光没有问出,但柳夫人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当即含泪道:“可怜湘君一直还在等着他呢。这些年他生死不明,音讯全无……”说着,柳夫人便忍不住掉下眼泪,极是委屈。   含光心里涩涩的不知说些什么才好。这些年父亲躲在虎头山落草为寇,哪敢给京城通信,还以为柳家早已自动解除了婚约,幸好来问了问。   这时,从屏风后也传来压抑不住的低泣声,含光知道,定是柳湘君也得知了消息,忍耐不住想要听听。   “伯母放心,我回去禀告父亲,及早定下婚期。”   柳夫人拿出帕子拭了眼泪,叹道:“唉,当下国丧,再快,也得三月之后了。”   她是恨不得今日就把女儿嫁出去。柳湘君已经二十周岁,左右邻居都私下议论,柳夫人为这事不知和柳同吵闹了多少回,偏生柳同是个认死理的迂腐之人,对名节看得比命还重,就是不肯将女儿另嫁他人,反而以贞节牌坊望门寡来教育柳夫人不重名节,没有廉耻之心。   柳夫人眼看着如花似玉的女儿老在闺中,真如日日锋芒刺眼,利刃剜心。如今一听承影终于有了消息,激动狂喜之下,已经全然失了方寸,又是哭又是笑,待得含光走了,她才想起来也不曾回礼,不曾留她吃饭,也没问清住处,顿时懊恼不已。   含光等到虞虎臣回来,便把白日去柳家之日告知了父亲。   虞虎臣听罢,进了里屋。过了一会儿,他拿着一个小盒子出来,递给含光。   “当日在虎头山,爹也积攒了不少钱财,走的时候,大部分都留给了山上的弟兄,这些是留给你和承影的。爹忙得脱不开身,这婚事你去置办,先去买个好宅子,再买些佣人,家里的东西你看着添置,都要最好的。你江伯父是我的生死之交,又救过你的命,爹把承影当成亲儿子般,这婚事一定要大办。余下的银子,你收着,将来做你的嫁妆。”   含光接过盒子,心里又酸又甜,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真切的感到父亲的疼爱。   “爹,柳夫人很急,这日子你看定在什么时候?”   “等承影回来,我与他商议商议。”   夜里承影回来,虞虎臣和他商议婚事。   承影木呆呆的坐着,不发一言,良久说了一句:“全凭义父做主。”   “那好,这几日你抽个时间,咱们父子俩带着礼,上门去见见你岳父,定下日子。”   承影低头嗯了一声。   含光对操办婚事毫无经验,便将老胡夫妇叫到屋里请教。老胡以前在大户人家当过管家,帮着当家主母操办过婚事,还算有些经验,便对着含光从头说起。   含光一听婚礼如此繁琐复杂,忙拿了纸笔,一边听一边记,老胡两口子足足讲了半个时辰,含光写了满满两张纸。   两人走后,含光就着单子开始掰着算盘估计预算,等大致心里有了谱,夜也三更了。   含光伸了伸腰身,正要去睡,突然听见院子里有动静。   她打开房门。   夜月如水,庭院里树影婆娑,一道身影矫如游龙,手中长枪银光飞舞,空灵恣肆,如一枝巨笔卷起疾风在夜色中狂草淋漓。   他的枪法凌厉迅猛,似乎在发泄着一些无法言明的情愫。那种雷霆万钧却隐忍不发的气势,如同山雨欲来风满楼,云海漫天,狰狞奔涌。   含光默默看着,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失落。   他成了亲,便再也不会和她住在一个院子里,再也不能每日见到他。他从此属于另一个女人,那个女人为他操持家事,为他生儿育女……分享他的喜怒哀愁,与他携手白头。   她似乎看见一个女子挽着他的臂膀,渐行渐远,路旁是如丝绿柳,花团锦簇。她依稀看见他对着那女子温婉的低头。   突然间一层水雾蒙上了眼帘,模糊视线看不清他的身影,只是一团模糊,仿佛从此他在她的生命里也将渐渐的模糊远去。   一段生命,不同的阶段都有最重要的那个人,曾是父母,或是爱人,但也有人,从头至尾,只有自己。   三月之后,她是他的曾经,他也是她的曾经。这种岁月无情偷换流年的伤感让她黯然神伤,终究失去,不可挽回。她不忍再看,想要关上房门。   “含光。”他停了下来,站在廊下,劲拔英挺,如同他手中的长枪,有力贯苍穹凌云之势。   含光心里的酸涩愈加的浓烈,嗓子哽着一团涩楚胀痛。   两个人沉默着,隔着一团夜色,看不见彼此的容颜,但却心意相通,知道对方在想什么。这是十几年朝夕相处的一份默契,但很快会有一个人来隔断这份默契,她不舍,却知道这是必然。   她眼中噙着泪,却对着他笑。从此以后,他有了家人,多了一个人来爱他,以后还有有更多的人来爱他。她该为他高兴,可是为什么那团水雾渐渐浓郁,结成了水珠,顺着脸颊滑下。   她明明想要对他说一声祝福,但嗓子哽得说不出话来。   “含光。”他只是叫她的名字,却什么也不能说。她听得出这两个字背后的千言万语,但她知道他不会说出来。   有些事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而有些事知其可为而不为之,这便是生而为人的一种坚守。   万里青穹,大江东去。   翌日,含光开始带着老胡四处找寻合适的宅子。天色擦黑才回到家里,进门就听见丫头说有一位客人等了她整整一天。   含光不知是谁,阔步走到正厅,看见林晚照施施然站起身来。   含光扶额,歉然一笑:“哎,我全给忘记了。”   “虞小姐,这治病不能间断。”   “那烦请林御医将药方留下,我让下人去买药煎药。我这一段时间恐怕每日都不在家,不敢再这么耽搁林御医的时间。”   林晚照不卑不亢道:“这个,虞小姐定个时间,我过来就是。煎药可以找人代劳,这施针,必须我亲自才行。”   “这个,看来只能晚上了。”   林晚照略有点不自在,“白天不成么?”   “白天我要出去买东西,我这头一次操持婚事,也是一团乱麻,忙得不知东西南北。”   林晚照一怔,她要成亲了?   自这日起,含光便四处看房子。因承影在她心中重之又重,所以她看宅子也极是挑剔,直选了半个多月,才看上一家。虞虎臣和承影看过之后,便定了下来。   含光买了几个下人将宅子修葺一新,便开始往宅子里添置东西。大到家具,小到碗筷,事无巨细,含光皆是尽心尽力亲力亲为。   这日,含光带着两个小丫头来到锦绣庄挑绸缎。据说这是京城最好的绸缎庄,达官贵人的家眷都喜欢来这里。   含光自是挑那最好的,因是办喜事,绸缎都选了喜庆的红色,小丫头抱在怀里,红彤彤一团喜庆。   含光买过正欲离开,突见店外走进来几个人,其中一个,正是钱琛。   钱琛见到含光脸色一喜,“真巧,虞小姐也在。”   含光道了个万福:“钱公子。”   钱琛便指着身旁的两位女子道:“这是我舅母、表妹。这位是御林军首领虞将军的女儿。”   含光见了礼,便要告辞。   钱琛看着小丫头怀里的红绸缎,本是无心的问了一句:“这是你买的?”   “嗯,准备办喜事。”   钱琛脸色一变。   “含光先告辞了。”   钱琛怔怔的看着她的背影,突然进了店里对舅母道:“舅母,我有事先走一步。”   回到家里,已是晌午,含光吃了饭,翻着单子,盘算这下午去买什么。   突然大门外一阵喧哗。含光走出去一看,只是老胡神色惶惶的进来。   “小姐,小姐,宫里来了几个人,要宣小姐进宫。”   含光脑子一懵,第一反应就是霍宸终于闲了?   她本打算在京城小住几日就赶紧离开,以免霍宸还惦记着让她入宫之事,但因为给承影操办婚事一时无法离开。再一想,眼下是国丧期间,禁止婚嫁,他身为天子,又岂能冒着天下之大不韪纳妃?所以也就放下心来。况且,这一个月过去,他也没什么动静。她一直认为他当时为了拉拢挟制虞虎臣,才让她入宫,如今天下已定,她自问自己既不是大家闺秀又不是小家碧玉,更不是倾国倾城,何等美色他没见过,何至于非她不可?   含光心里忐忑不安,到了正厅,见到的却不是邵六,是一位年约六旬的老太监。   第 20 章   老太监面无表情,声音尖细:“虞小姐,太后宣你进宫,轿子等在外面,即刻动身吧。”   含光本就紧张,一听太后两字更是心惊肉跳,那不是霍宸他妈么?   老太监催促含光上了轿子,径直将她抬到了宫门外。   宫门守卫验了太监的出宫腰牌,放人进去。   含光跟在几个太监身后,走进了皇宫内院。红墙高耸,宫殿威仪,生出一股让人窒息的压迫之感。她第一次进宫,但一路上根本没心思细看宫里的景致,心里翻来覆去的在想,太后召见,所为何事?是霍宸“贼心”不死,所以太后先来“验验货”?   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到了安泰殿。   老太监放慢了步子,对含光交代了几句,然后躬身进了殿里,片刻之后,让含光进去叩见太后。   含光长吸了一口气,抬起步子踏上汉白玉石阶。   殿内有一股莫名的清香,清淡好闻,依稀像是新雨之后的栀子花。地砖光可鉴人,正中铺着红毯,走在上面悄无声息,但心却跳得砰砰作响。   含光低头走了几步,跪在地上行三跪九叩大礼。   “起来吧,赐坐。”上头传来一声极是平静温和的中年女声,含光谢恩,低头坐下,也不敢抬头看上面的太后究竟是何模样。   “抬起头让哀家看看。”   含光这才敢抬头,看向上座。   原来这安泰殿里坐着的不止一个人,正中凤榻上端庄秀美的中年妇人自然就是太后,一旁下首的软榻上还坐着一个年轻女子,姿容绝世,风华无双,一双美目顾盼生辉,勾人魂魄。   她目不转睛的看着含光,眼中微含笑意,却又带着探究打量之色。   含光对着她那双波光潋滟的眼眸不由心里一动,第一个念头就是,霍宸好艳福。   她身边还坐着两个孩子,约莫四五岁,皆是粉妆玉琢,娇美可爱,一男一女,容貌相像,大抵是龙凤胎。   两个小娃娃年岁不大,却坐的规规矩矩,两只小手端端正正的摆放在膝盖上,虽一脸好奇,却都抿着小嘴不吭,只用那亮晶晶咕噜噜的大眼睛打量着含光。   含光天性就喜欢小孩,这两个孩子又生得玉雪可爱,如同软软的小糯米团子般,让人恨不得想抱在怀里咬上一口。   含光便忍不住对两个孩子嫣然一笑,心里在想,这必定是霍宸的孩子了。   太后一眨不眨的盯着含光打量了一番,对那女子道:“钱贵妃,这孩子看上去容貌出众,一身灵气,难怪他喜欢。”   含光一听这话,顿时一头冷汗,真的是应验了自己心里的猜想么?   钱瑜含笑道:“所以求太后成全。”   太后笑着问含光:“你今年多大了?”   含光低声道:“十八。”   “嗯,正当年纪。”   含光听得汗毛倒竖,赶紧跪在地上,“含光愚钝,不知太后召见,所为何事?”   太后噗的笑了:“这孩子怎么还不知道呢?有人思慕你,央哀家做个媒呢。”   含光赶紧就道:“多谢太后,只是含光母亲早逝,父亲孤身一人,含光早就立意要寻个人上门入赘,将来好照顾父亲。”   太后哦了一声,赞道:“倒真是个孝顺孩子。”然后扭头对钱瑜道:“看来,这媒人哀家是做不成了。”   钱瑜似有些失望,勉强笑了笑:“虞妹妹孝顺父亲也是应当的,此事就算了吧。”   太后颇为遗憾的点了点头:“钱琛那孩子我见过,倒是和这丫头看着很般配呢,可惜啊。”   含光此刻才明白过来,原来不是霍宸,是钱琛,虚惊一场之后,她只觉得周身都放松下来,再看太后和钱瑜,也不觉得紧张了。   太后知道霍宸进京这一路虞家居功甚伟,心里早对含光青眼有加。眼下亲眼一看,又如此灵秀慧黠,便心生喜爱,留着含光说了会儿话,又赏赐了珠玉首饰,满满一匣。   含光谢恩之后便跟着来时的老太监出了安泰殿,心里一块巨石落地,这才有心思放眼四顾。   太液池碧波微漾,清风致爽,清波桥如同一条玉带,横于湖上,中间点缀了几个小榭,飞檐斜翘,甚是玲珑。   含光正在观景,突然迎面过来几个人,为首正是邵六。   还没等含光露出一丝笑,邵六已经板着脸道:“虞含光,皇上召见。”   含光心里猛一跳,“皇上召我何事?”   “我那儿知道。”邵六白了她一眼,仰着头小孔雀般的走了。   含光刚刚安放好的心肝又开始忐忑不安起来,默默跟在邵六身后,一边寻思霍宸的用意,一边在想,自己何时得罪了邵六,为何每次见她都是这么的冷淡倨傲。   邵六径直将含光领进了御书房,霍宸处理完政务之后,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这里。   含光朝里面飞速扫了一眼,依稀见龙案后一团明黄,便跪下施礼。   邵六打了个手势,殿里侍候的内监宫女便悄无声息的退到了门外。   含光跪在地上,听着不急不缓的脚步声从龙案后响起,心里便也随着那脚步声开始跳,越跳越急。心里不住的懊恼邵六,为何将人都叫了出去。   她低垂眼帘,听着那脚步声到了跟前,然后看见一双描金黑靴,及龙袍上八宝立水的图案。   一只手托起了她的胳膊,力道不弱,她就势站起身来。   近在眼前的是一片流光溢彩的明黄,随着视线上移,八宝立水、如意头、蝙蝠、五爪金龙盘于五色云间,再往上,便是一张清俊的脸,比月前清减了些,越发显得轮廓明晰,坚毅刚愎,容色似比前些日子多了些深沉。   含光刹那间陡然生出一种敬畏,也说不出他那里变了,或许是因为这一身龙袍,衬得他尊贵英气,但也生出俯瞰睥睨的居高临下。   她下意识的就不敢多看,视线又挪到了他胸前的团龙上。   “坐下说话。”霍宸按着她的肩,让她坐在书案旁的一张软榻上,然后他就势坐在她身边。   两人中间,也就隔着一个人的距离。含光莫名的有些俱,低垂着眼帘,浑身绷紧像只一张拉开的弓。来时这一路,她心里转过无数个念头,已经准备好了说辞,只等他发招。   他第一句话倒是很家常。   “这玉匣是母后赏你的?”   “是。”   “朕叫你来,也是想赏你一件东西。”   他摊开手,递到她眼皮下。   含光一见他掌心里的那件物事,顿时面红过耳。   “这只玉璜,朕让人找了小半个月,方才寻到,幸好没丢。”   一招制敌。   含光顿时乱了阵脚,绯红着脸道:“那日是含光一时情急,胡言乱语编排了皇上,皇上只当时听个笑话就好。我方才瞧见了钱贵妃,真真是绝代佳人,我是个女人都被她迷得神魂颠倒,眼冒金星。”   霍宸重重咳了一声。   含光滔滔不绝:“就连这门口的宫女,都比我温柔好看,皇上你守着这么多美人,就别吓唬我了。过去我做的那些子错事,虽然不记得了,如今一并给你赔罪。”   说着,含光便从坐着变成跪着了,大丈夫能屈能伸。   上面半晌没动静。   含光偷偷抬眼看了看霍宸。   一脸不悦,半晌哼了一句:“起来说话。”   含光起身,再坐下去的时候,离他更远了。   皇上瞥了她一眼,换了个话题,“陈年旧事就不予追究了,听林御医说,你正在筹备承影的婚礼?”   “是。”   “朕初初听说,还以为你要偷偷成亲呢,心想你胆子不小。”   含光脸色又红了,心说,我是没合适的人,不然一定赶紧的嫁了自己,免得被你惦记。   “你多大了?”   “十八。”   “虚岁都二十了吧?在京里,你这岁数都是老姑娘了,像你这样的,可是不好找。脾气也不怎么好,动不动的动刀舞枪,河东狮你知道么?我看你将来和她有一拼。”   含光愕然:“……”   “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不操心自己,反倒操心别人,承影人家那是年少英雄,又相貌周正,身为拱卫司同知,娶妻易如反掌。你呢?年岁又大,性子又野,勉强模样还过得去。太后为你保媒,你居然还谢绝,这心高气傲也要有个度,挑剔过头了,可真是嫁不出去。”   含光:“……”   “你想找个什么样的且与朕说说,念在你一路护驾有功的份上,朕替你做主。”   含光听到这儿,突然心里一喜:“皇上你的意思是,那件事就此作罢?”   霍宸挑了一下眉:“什么事?你说纳你为良娣的事?”   含光连忙点头,恨不得挤出“谄媚”的笑容。   霍宸叹了口气:“良娣的事就算了。”   含光大喜:“多谢皇上。”   霍宸抿了口茶水,漫不经心问道:“想嫁给什么样的人?承影,钱琛,或是林御医那样的?”   “我,我还没想过。”   霍宸皱眉:“赶紧想吧,都多大年纪了还不急,朕都替你急了。”   含光:“……”   “承影的婚事准备如何了?”   “都准备好了。等国丧过了,就迎娶新人。”   “哦,既然这样,那你这段时间就住到宫里吧。林御医天天两头跑,也委实辛苦。”   含光被惊吓的险些跳起来,“啊,不用不用。我都好了,林御医不用再去给我诊治。”   霍宸面色一喜:“是么,你都想起来了?”   含光违心道:“差不多。”   “那你知道邵六为什么对你不满?”   含光一愣:“为何?”   “那你还是没想起来,还是得让林御医继续给你治。你就住在安泰殿的后殿吧,林御医每日给太后请平安脉,随便给你瞧病,一举两得。”   含光哀哀的看着霍宸。   “你怕什么,朕又不会吃了你。太后挺喜欢你的,居然赏赐了这么多东西,她一向节俭,今儿可真是大方了一回。”   含光:“皇上……”   霍宸挥了挥手:“朕政务繁忙,你下去吧。邵六会安置好一切。”   含光恍恍惚惚的出了御书房,掐了自己一把,这不是梦吧?   第 21 章   邵六等在门口,见含光出来,便冲着她一偏头,“走吧。”   含光重又回到安泰殿,邵六先进去禀告太后。片刻之后,将含光领了进去。   钱瑜已经离去,太后歪在榻上,背靠引枕,身边多了一个韶龄女子,眉目如画,气宇清华,脚旁卧了一只通体雪白的波斯猫,鸳鸯眼一只碧绿一只幽蓝,玲珑剔透。   含光上前重新见礼。   太后直起身笑道:“起来吧,再要拘礼,倒显得生疏了。方才听邵六说,皇上要将你安置在安泰殿,这样正好,你从宫外来,又生得这般伶俐乖巧,正好陪哀家说话解闷。”   身边的女子娇嗔道:“母后是嫌弃阿宁说话无趣喽?”   太后笑着点了一下她的额头:“你吃得哪门子干醋,难道你不想多个玩伴?”   邵六陪着笑道:“公主殿下有所不知,虞含光会武功,还能帮公主上树抓猫。”   含光哀哀地瞅了一眼邵六,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   永宁笑嘻嘻的望着含光:“你会武功?回头教教我。”   含光笑道:“公主金枝玉叶,我怕累着殿下。”   太后道:“可别教她,本就性子刁蛮,回头嫁了驸马,再闹出什么痛殴驸马的事儿来。”   殿内的宫女内侍都噗噗轻笑出声,永宁脸色绯红,“母后就知道取笑儿臣。”   太后道:“写春,映雪,你们领着虞小姐去后殿,好生侍候。”   含光谢恩出来,被写春,映雪引着从侧殿进了后殿。平素偶有太后娘家女眷来此,若是太后留下住宿,便宿在安泰殿的后殿。   放眼看去,后殿正堂明亮开阔,碧纱橱外立着一架苏绣屏风,绣着花开富贵,内里两间卧房,收拾的精致洁净,珠帘玉钩,金玉满堂,一派的雍容大气。   映雪在炉里燃了香,味道清淡好闻,下午的阳光,斜斜的铺了一地,暖暖的催人欲睡。   写春给含光上了一盏新茶,轻声道:“此刻离晚膳尚有一段时间,小姐若是无事,可以小憩一会儿。我和映雪候在外面,有什么事只管吩咐。”   含光一听这话,心里直叹气,这不是吃了睡,睡了吃么?这宫里虽是金玉满堂,满目琳琅,可是不得自由,像是金丝鸟笼,委实憋闷。难怪这里的女人,没事就斗来斗去,不找点事做,真会闲出毛病来。   含光起身进了内室,推开窗户,只见天色湛蓝,层云万里,一只飞鸟从空中掠过,入了青穹。含光望着那只小黑点,微微叹了口气,百无聊赖的躺下。   恍恍惚惚中,不知睡了多久。窗隙中透进一股子冷风,将那直垂到地砖地上的鲛纱轻轻拂起。寂寞深殿,悄然无声,地砖平滑鉴人,倒映出一个人影。   含光骤然醒来,一惊而起。隔着薄如蝉翼的鲛绡轻纱,只见熟悉的身影身着一袭深蓝衣袍。   含光赶紧挑开鲛绡帐,跪了下来:“皇上。”   “起身吧。”   霍宸仔细打量着她,似是第一次初见。   含光惴惴不安,只觉得他一双眼眸熠熠生辉,仿佛是烈日炽焰,烤得她浑身都热了起来。   “朕来给母后请安,顺道来看看你可住得惯。”   含光低声哼哼道:“皇上,我能说,住不惯么?”   霍宸立刻道:“不能。”   含光:“……”   “等会儿林晚照过来给你施针,你今日的药还没喝吧?”   “没有。”   霍宸坐了下来,眉目清和,唇角含笑:“你知道我为什么想让你记起那些事么?”   “不知道。”   “因为,在闲云寺的那半年,是我这辈子最愉悦的一段时光。没有勾心斗角,没有提心吊胆,没有算计谋害,还认识了你。从小我就见惯了心机算计,你和我见过的人都不一样。”   他顿了顿,眸光里闪过一丝温情脉脉的情愫。   含光心里一动,我那里不一样?   他脉脉含情的望着她,“我那时就想,这世间,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呢?”   含光……咬牙。   霍宸笑道:“可是再后来,我就觉得和你这样的傻丫头在一起,特别高兴。不用防备,不用算计,一直提着心,有一天突然放下来,那种释然、轻松、痛快,你是永远都不会懂的。”   含光忍不住腹谤:你才傻呢。   “这段日子,我后来时常回想怀念,不过我也知道,永远也不会再有了。”   他转过头幽幽望着她:“我就想让你想起过去,有个人可以和我一同分享回味。”   含光干笑:“皇上,其实,你可以和,邵公公一起分享……”   和风旭日立刻变成乌云滚滚,霍宸瞪了她一眼,起身拂袖而去。   含光走到殿外,和立在廊下的映雪写春一起低眉顺目恭送皇上。   眼见霍宸不见了身影,写春才小心翼翼的走过来,神秘兮兮的问道:“小姐方才可是冲撞了皇上?”   “没有。”   映雪和写春互看了一眼,松了口气。   映雪好心道:“小姐刚进宫,一言一行都要千思万想,千万不能惹怒了太后,皇上,皇后,永宁公主,钱贵妃,还有,邵公公,柳公公……”   含光哀哀的望着映雪那张小嘴一张一合,跟说快书一般霹雳巴拉报上了数十个人名,头都大了。   不大工夫,林晚照来了。   药汤照例是苦的让人肝肠寸断。施针也好不到哪儿去,小半个时辰不能动弹。   含光愁道:“林御医,这药喝了一个月了,怎么还不见好?”   林晚照面无表情,“虞小姐总听过一句话,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那什么时候能好哇?”   “这个,不好说。”   含光欲哭无泪,自己一日想不起旧事,霍宸便一日不放自己出去,这可如何是好?   转眼间,含光在宫里已经住了五日,每日晨昏两次去向太后请安,几乎每次都能碰见永宁公主承欢膝下,娇颜如花。   含光自幼丧母,看着太后对永宁的疼爱真是羡慕不已,回到后殿便无意间对写春映雪提了几句,不想写春却低眉嗤笑一声。映雪眉目间也浮起一丝不屑。   含光这几日和写春映雪玩得如亲姐妹一般,写春和映雪也不避她,躲在里间对她悄声嘀咕了几句内情。   原来永宁并非太后亲生,她自小丧母,被魏贵妃养在膝下,如今安王谋反已被正法,魏贵妃自缢身亡,永宁公主生怕自己因魏贵妃之事而受牵连,每日都来太后跟前请安讨好,听说太后喜欢猫,她便重金买了一只波斯猫,经常抱到太后跟前讨太后高兴。而太后为示自己心胸大度,更对永宁慈爱有加。外人眼中,和睦一团,胜于亲生。内里么,谁又知道谁有几分真心……   含光听到这儿,不由心里一怔,这宫里的事情,果然桩桩件件都不是表面看去那么简单,于是,心里越发的想要急着出宫。   这日送走林晚照,含光正欲在后院中活动活动拳脚,突然前殿在太后跟前侍候的柳公公走了进来。   “虞小姐,公主唤你有事。”   含光怔了一下,跟着柳公公走到前殿,只见永宁正一脸急色等着廊下,身后跟着两个宫女,一脸惶惶之色。   含光施了一礼:“公主殿下。”   永宁跺着脚道:“含光,我记得邵六说你武功很好,你看,胜雪不听话又跑到树上了,她们怎么逗它也不下来,你帮我捉它下来。”   含光顺着永宁的纤纤玉指一看,果然,那只名叫胜雪的波斯猫,正悠然惬意的趴在一棵梧桐树上。   “含光,你用掌风将它震下来。”   掌风震它下来……你当我是雷公电母么?含光扶额,咽了口唾沫,干笑道:“公主,我虽然会些功夫,但也只是刀枪拳脚,这飞檐走壁,隔空打物,我实在是无能无力。”   “那,你会爬树么?”   含光看了看自己身上太后赏赐的胭脂罗裙,继续干笑:“我,不大会。”春光很好,自己不用趴在树上锦上添花了。   “哎呀,那怎么办。”   含光立刻道:“公主,我哥哥江承影,在宫里当差,公主派人将他叫来,他是神箭手。”   永宁立刻捂着心口:“不要射它。”   “不是射猫,是让哥哥用弹弓射那树杈。”   永宁哦了一声,回身对柳公公道:“速去叫人。”   不大功夫,承影来了,一身飞鱼服,腰佩绣春刀,英气勃勃,风神俊朗。他望了含光几眼,目光灼灼。   含光心里百感交集,同在宫里,见一面却如此不易,万分感谢胜雪和公主。   承影手里拿着一只铁弹弓,对着胜雪所在的树杈,一颗弹珠发出去,嘭地一声,枝杈猛一摇晃,胜雪喵的一声就往回跑,承影又是一颗弹珠,追着胜雪,只见哧溜一声,胜雪跑到树干上,眼前一道青影闪过,承影蹭蹭几步凌空一跃,接力踩了几下树干,便将胜雪抓到手里,然后轻飘飘落到了地上。   动作一气呵成,快如闪电。   永宁怔怔的看着承影,微微红着脸,接过胜雪。   含光赶紧对承影挤了挤眼睛。   承影走到她跟前,还不及开口说话,含光就苦巴巴道:“哥哥救我。”   承影手握刀上,急道:“他对你怎样了?”   “我也不知道他哪根筋不对,非要让我记起幼年的事。你赶紧回去对爹爹说,让他装病,然后我好回去照顾他。我在宫里快憋死了。”   承影欲言又止,最终道:“好,你等我消息。”   含光望着承影的背影,心里依依不舍。   过了几日,含光却等来一个让她做梦都想不到的消息。   第 22 章   那日下午,邵六把含光叫到太液湖边,说承影找她。   含光兴冲冲赶去,远远看见湖边柳烟袅袅,一个高挑的身影负手立在树荫之下,一湖碧水,两岸青绿,承影俊逸得像是画中之人。   含光满心欢喜,到了跟前就问:“爹怎么说?”   她只等听他的好消息。承影望着她低声道:“他说,眼下京城尚不安定,他身居要职,不能为了私事而欺君罔上。”   含光满心的欢喜期待被冻成了冰,咬着嘴唇,委屈的说不出话来。父亲明知道自己最怕受约束,却不肯撒个谎给自己一个回家的借口。   承影有些不忍,又道:“爹说你安心在宫里住着,不会有事。”   含光撅着嘴不吭。   “含光,还有件事——”   “什么事?”   承影迟疑了一下,道:“柳家,不知为何主动提出解除婚约。”   含光一愣:“真的?”   承影点了点头。   含光极为不解,在承影下落不明的时候,柳同仍旧坚持一女不得二嫁,眼下承影圣眷正浓,柳同为何如此?   “好奇怪啊。”   承影道:“我也觉得奇怪。”   两人站在湖边沉默了一会儿,含光悻悻道:“你去忙吧,我回去了。”   承影目送含光离去。素青罗裙款款随风,她的背影窈窕婀娜,渐行渐远。他明知自己不该庆幸柳家的退亲,但那一味不为人知的喜悦却充沛在心胸之间,悄然氤氲。   含光沿着湖边的柳荫慢慢踏上清波桥,徐徐步下台阶,一抬眼便见到一行人拥着一道明黄身影朝着清波桥而来,含光一时避之不及,只好硬着头皮下桥,迎上去施礼。   “你们退下。”   霍宸挥了挥手,身后的几名内侍立刻退散到数丈之外。   霍宸上前两步,扶起含光,顺势握住了她的手,柔声道:“我正想去看看你。”   “皇上政务繁忙,不敢劳皇上惦念。”   含光恨不能转身跳进太液池潜水而去,虽是青天白日,可是单独面对他,她总是不由自主的紧张。他和往日已经不同,贵为天子,可以为所欲为。比如眼下,他堂而皇之的握着她的手,丝毫不觉得有何不妥。   她抽了两下却抽不出来,再一用力,便见他眉头一蹙,似有不悦之色,她不敢硬来,只好忍着。   “方才我见到承影,你是来找他的?”   “是,他对我说,柳家退亲了,皇上,我想出宫到柳家问问究竟。”   含光眼巴巴的望着霍宸,盼他恩准。   霍宸却眉目淡雅的笑了笑:“不必了,回头朕再赐他一门更好的亲事。”   含光一时无话可说。她总觉得柳家退亲无缘无故,必有内情,是否与霍宸有关?但细看他的容色,却看不出什么端倪,只是一味的深沉宁静。   霍宸站在柳荫下,眯起眼眸眺望着平展如镜的湖水,自言自语般说道:“那一日,朕重回宫中,带着承影等人从这清波桥去安泰殿,被秦照岚率人截住清波桥两端,危急之时,虞爱卿领人赶到解围……那一日,这湖水都染红了。朕当时便想着日后怎么封赏这些人。虞爱卿和承影自然好说,就是你,让我颇为苦恼。”   说到这儿,霍宸转过头来。柳荫下他笑意盈盈,眉眼间的温柔堪比太液池的湖水。含光恍然被淹在水里一般,没有微波荡漾的惬意,一心急着上岸。   “我不要封赏。”   “我一定要好好赏你。”他语气坚决,握着她的手,也用了几分力气。   含光忙道:“皇上,林御医想必此刻已经到了,我先回去了。”   霍宸松开手,笑了笑:“嗯,你去吧,等那一日想起来往事,来告诉我。”   含光匆匆回到安泰殿,林晚照给太后请过平安脉,正候在后殿正堂。   一见他,含光顿觉嘴苦。   吃过药,扎过针,含光叹了口气,一本正经道:“林御医你可千万及早将这病治好,不然……”   林晚照抬头瞥了她一眼。   含光心一横,豁了出去:“不然,我就求皇上赐婚,这样你给我瞧病,可是方便得不能再方便了。”想起方才,霍宸的眉眼与笑意,她陡然觉得紧张。   林晚照腾的一下脸红过耳,手里的银针盒子也被打翻了。   含光忍着笑正色道:“反正林御医就看着办吧。”   林晚照趴在地上捡起针,提起药箱,慌慌张张道:“虞小姐,我明日上午再来。”   说完,背着小药箱落荒而逃。   含光噗的笑出声来,笑完又重重叹了口气。   一夜春雨潇潇,翌日醒来,满庭落红。   林晚照这一次来,却是先施针。药煎好之后,他端到含光面前。   含光拿起汤匙尝了一口,好似和平时味道不同,便抬起眼帘想问一问。   林晚照的神色看上去很紧张,和平时淡漠的样子截然不同。   “林御医,你怎么了?”   林晚照慌忙移开眼神,“啊,没什么。”   含光问道:“这药怎么和平时的味道不同?”   “我新加了一味药。”   含光笑道:“你是被我昨日的话吓住了吧?”   林晚照脸色一红,低眉不语。   “我昨日一时急恼,和你开了个玩笑。今日不同往日,你不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我也不再是虎头山的女匪。”   林晚照收拾好药箱,仍旧低着眼帘,过了一会儿,他低声道:“虞小姐的病我自会竭尽全力。”   自从林晚照添了一味药之后,含光经常嗜睡,而且多梦。这日,她从午后直睡到下午日落半山,醒来之后满身是汗。   含光坐在床上好一阵神思恍惚,方才梦里的一切,是真是假?   她静静的想了许久,走出房间,叫来写春,问道:“我想晚上请邵公公来这里喝点酒,宫里可允许?”   写春怔了一下,说道:“宫人禁酒,不过小姐身份特殊,邵公公又是皇上面前的红人,我去问问。”   写春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出了后殿,过了许久才回来。   “小姐,方才我去见了邵公公,他说晚上过来请你喝酒。”   含光点了点头,眯起眼眸看着庭院中的几片落红。   天色渐渐晚了,宫里上了灯,遥望开去,便如广袤黑海之中泛出的星星点点渔光……   邵六果然如约前来,还带了一壶酒。   含光笑着站在廊前:“邵公公,里面请。”   她让写春和映雪在桌子上备了几碟小菜。   邵六也不客气,倒了两杯酒,对着含光一举杯:“今日怎么想起请我喝酒?”   “皇上一心想让我忆起旧事,可是年岁久远,吃药施针也没什么成效,我想请邵公公讲些闲云寺的事,或许我能回想起来。”   “哦,闲云寺里的那些事,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邵六喝了几杯酒,便对着含光说了起来。   渐渐,两人将那一壶酒喝尽,含光迷迷糊糊的望着眼前灯下的人影,心想,原来那梦里的事,竟然都是真的。   邵六的声音渐渐像是一团雾气,飘渺涣散,含光闭上眼眸,长长叹了口气。   恍惚之中,身后有个人靠了过来,对着她耳边说了一句:“你喝多了。”   含光心里想说我没喝多,然而身子却轻了起来,仿佛是被人抱起,裹在一团温软之中,那团温热像是被阳光晒过的棉絮,舒服之极,她抱着那团温热蹭了蹭,过了一会儿,却又偏过头去,用手挡开了,太热,她想要凉快些。   一念之间,好像是夏日的风拂起了衣衫,肌肤骤然凉爽了许多。   第 23 章   翌日醒来,已是天光大亮。含光睁开眼眸,头疼身困,慵懒无力,像是在无边瀚海中沉浮游曳,直到精疲力竭。   鲛绡帐外,满室春光,明媚和暖。头顶上的如意百合团花帐顶,金丝线团绕,隐隐金光流彩。   含光躺在床上,想起昨夜邵六的话和自己的梦境。   渐渐地,两者重叠,往事清晰明朗起来。   初见怀宸,就是在后院的那棵菩提树下。   那时他正在拔个子,高高瘦瘦,又一身倨傲,她站在他面前,只瞧得见他的下巴颌。对他说话,他理也不理。她最瞧不惯那些骄傲的人,他越是如此,她越是去戏弄他。后来惹恼了他,让邵六教训她,不想她却把邵六打翻在地,不巧的是,地砖磕掉了邵六一块门牙。唉,怪不得邵六镇日看她不顺,这新仇旧恨,委实……   再后来,她觉得他很可怜,镇日闷在后院里,像是被关了禁闭。她好心帮他抄佛经,又送他一些小玩意。渐渐他对她好了许多,有人给他送好吃的,他就分她一半。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于是,有一次,他房里进了两个盗贼,她还帮他挡了一剑。现在再想,那不是什么盗贼,定是宫里的谁,想要置他于死地。   想到这儿,含光伸手去摸右上臂,那里还有一道伤疤。手指碰到肌肤,她猛地一怔,怎么自己未着一缕?她慌忙起身披上衣裳下床。揭开被子的那一瞬间,她眼前一晕,像是被点了穴一般动弹不得,但心里却砰然一声巨响像是炸开了一般。   被单上绣着大朵的垂丝海棠,金线挑的蕊,而身下的那一朵,粉色花瓣上荫了一片暗红色血迹。   含光一阵天旋地转,她虽未经人事,但也听过寨子里妇人间的私房话,这分明……她心跳如雷,刹那间又是惊慌又是绝望,还有说不出的愤怒。   腰间的一条带子怎么也系不好,她胡乱一拧,撩开珠帘走到外间正堂。   写春和映雪正在正堂打扫,看见含光出来,目光投射过来时,那眼神分明和平素已不一样。   含光心里越发的凉,那个猜测已经十之八九,但她还是怀着一丝侥幸,涩着嗓子问道:“昨夜,是谁帮我更衣?”   映雪牵起唇角笑了一下,写春有些羞怯,答道:“应是皇上。”   含光脸色煞白,手指握住珠帘,寂寂无声的僵立在门边。一时间,周身如坠冰窟,满室的春光亦暖不了她心头的凉意。   “昨夜小姐喝多了,皇上将小姐抱进卧房,让我和写春扶着邵公公回去。”   含光心里一震,手指用力,猛地一拽珠帘,哗啦一声脆响,急雨敲窗般,珍珠滚落,满地浑圆跳脱。   一股湿意克制不住,在眼眶间汹涌,她看着地上的珍珠,只觉得眼前一片白光,锥心般的刺目。   映雪和写春惊异疑惑,怔然不知所措,被皇上临幸乃是这后宫三千佳丽梦寐以求,为何她竟然如此?   含光失魂落魄的站在那里,清丽无俦的面容,失却了往日的灵动活泼,毫无生气像是泥塑。一双明眸写满哀婉绝望,泪光点点。   写春竟然不忍再看,转开目光,忽见殿外有人,其中一道明黄身影,她不及细看,忙拉了一下映雪的衣角,低声道:“皇上来了。”   两人忙闪身出殿,恭迎霍宸。   霍宸挥了挥手,写春映雪及身后的内侍都悄声退到了廊下。   含光恍然未闻,直直的看着走进殿内的霍宸。他依旧风神磊落,气宇轩华,举手投足带着帝王之气。   满地珍珠,他视而不见,绣着团龙祥云的龙靴从那珍珠间踏过,缓缓步到她跟前。   含光咬着唇,不言不语,望着他。   他容色深沉倨傲,但眸中却是瀚海碧波一般的温柔深邃。   “你怎么了?”   “你知道。”她声音低哑。   “你是说昨夜?”他柔声低问,一抹笑意在清俊的脸上晕开,他牵起她的手,声音温柔缱绻,“昨夜你喝多了,抱着我,说了许多的话,咱们过去的事,你终于记得了,我不知多高兴……”   她还是不说话,眼睛眨也不眨的望着他。他是帝王,这苍黄天下,如画江山都是他的,连她,也是他的。他便是要了她,也是天经地义,她除了认命,别无他法。   他的手指轻轻放在她的上臂上,隔着衣料轻轻摩挲,眼中无限爱怜:“你上臂的那道伤痕,是那年为我挡剑留下的吧?除了母后,再没有人这么无欲无求的对我好,能为我舍命,那时我就在想,他日我若得了江山,一定会护你一生周全,再不让人动你一分一毫。”   他连她身上的那道疤都看见了,可见昨夜……她再无一丝侥幸,一颗心直坠下去,无边无际再也沉不到底。眼泪顺着脸颊悄无声息的滑了下来。   他伸手托起她的下颌,用拇指抚去了那颗泪珠,望着她泪光濛濛的眼眸沉声道:“含光,我永不负你。”   她再没有后路可退。   翌日,邵六送她出宫。一路上绵延不绝的红色宫墙,像是望不到头,她心里再没有出宫的喜悦,因为两个月后,她就永远就被困于此。   邵六絮絮叨叨的嘀咕着:“皇上对你可真是好,处处为你着想,怕宫人议论,先将你送出宫去。合着秀女大选再进来,免得落人口舌,说你闲话。你安心等着大选便是。”   含光默然不语,只是望着脚下的石板路。脚踩上去绵软无力,像是棉团云絮。从他知道她是虞含光的那一刻起,他便上了心来算计着她,让她入宫治病不过是个幌子,只是想困住她。什么良娣之事不再提起,原来话中有话,他身为天子,自然再没有良娣一说。一壶酒,断了她的后路,折了她的羽翼。比心机,她终归不是对手,她宁愿没有闲云寺的初见,没有虎头山的重逢,宁愿此刻只是一场大梦,醒来仍是自己。   可是,一切都迟了。   七月底,皇帝亲批选秀大典。礼部昭告天下,凡四品以上官员适龄之女,品貌嘉者,不可私自婚配。   虞虎臣早从邵六口中得知圣意,这两个月派人日夜守着她,每日让她读书习字,更请了女红师傅来教她绣花。出乎他意料的是,含光居然没有反抗,每日沉默不语,便是对着承影,也没有笑模样。他知她不想进宫,小心提防着怕她离家逃走,却不知在宫里的那一夜,她已是没有退路了。   中秋前夕,七百余名秀女聚于绣春宫,红颜丽质,姹紫嫣红。虽是秋日,绣春宫里艳光四射,春意盎然。   含光倦倦的站在角落里,心里空落一如深秋原野。红墙高耸,松柏掩映,琉璃瓦映着秋日清辉,天高云淡。   一只孤雁飞过宫墙,含光痴痴的望着,耳边教习女官的声音淡的像是风声,在耳边飘忽。   正式选秀的这一天,粗看容貌便除名一百二十六人。其中一名,只是发色不够黝黑,另有一名,也只是颧骨略高而已。秀女容颜一点瑕疵也不能有,真真是万一挑一。   含光私心里希望自己不被选上,但若是落选,自己已非完璧,又去嫁谁?她握着拳,指甲掐的掌心生疼。   每过一关,便除名百人,选秀第六日,余下的二十七名秀女进密室,由太后亲自指派的女官验贞洁和身体。从内室出来的女子都粉面羞红,手里拿着一块木牌,或是弃,或是留,自有宫女根据木牌将她们领到不同的地方。   含光咬着唇进了内室。三位女官皆是六十许年纪,旁边另有两名老宫女,一人捧着簿子,一人记录。   验罢,含光穿上衣服,只听得女官对那老宫女道:“上臂有疤,腋下无味,完璧之身。弃。”   秀女只有两个结果,弃,留。   含光听到那个“弃”字,心里一震,细看那三位女官,脸上并无半分异色。两位宫女也是容色平静,见怪不怪。   含光怔然站在那儿,心里砰然直跳,乱成一团,完璧之身?   那么,那一夜,是他故弄玄虚?还是他提前对这三位女官交代过什么?若是交代过,那伤疤也应该一并提及才是,因为身上有疤也不可留。他若是存心想要留下她,应该将身体有疤也一并掩饰,不留案底。   一位女官见含光神色迷离怔忪,还以为她被弃心里难过,便宽慰了一句:“姑娘颜色本是万里挑一,只可惜这身上有疤,无法留侍。”   含光拿着一块木牌出了内室,早有内侍验看了弃字木牌,便将她领到一旁,合着方才弃出的另五位美人,一同领出了绣春宫。   其余五名秀女皆是神色凄婉,走到今日这一步,已是千难万难,不想就因为身体肌肤的点点瑕疵而止步于后宫,不能嫁于当世最尊贵之人,心里到底是意难平。   唯有含光,出了绣春宫的大门,容光焕发,容颜如玉。原来一切都是虚惊一场,他究竟为何如此?那一夜,又究竟是怎么回事?   踏出永安门便是木樨园,满园桂花飘香,沁人心脾。   含光突听身后传来一声:“虞小姐留步。”   第 24 章   含光回身,只见太后身边的柳公公带着两个小太监走了过来。   含光屈身施了一礼:“柳公公。”   柳宣却慎重的回了一礼。   此举让含光立时心里一惊。他身为太后身边的三品近侍,竟然对自己行礼!   “太后口谕,虞家护驾有功,忠诚恭谨,特封虞含光为御侍尚仪。”   含光心头巨震,出宫的欢欣喜悦瞬间消散无形。艳日之下,眼前似乎晃着一片白光,显得柳宣面色越发白净,仿佛没有血色一般。   柳宣露出艳羡的笑:“姑娘还不谢恩。御侍尚仪可是从二品,是皇上随身女官,前途无量。”   含光恍惚问道:“不是后妃么?”   “不是后妃,是女官。”   柳宣见她神色落寞,只道她是选妃落选,心中失意,便又近了两步低声道:“御侍尚仪贴身随侍皇上,小姐这般好颜色,何愁没有机会,反倒比那些新进宫的份位更高,进阶更快。”   柳宣在宫里活了三十六年,早已人精一般,眼前这位选秀落选,却得太后亲自提名破格留下,又册封为御前女官,太后心思自是昭然若揭。是以,柳宣引着含光往安泰殿谢恩,语气早已与两月前不同,露着巴结奉承之意。   含光却是如坠冰窖,心间再次涌起难言的绝望,短短一刻间的起落曲折,如潮涌潮落一般。   到了安泰殿,柳宣通报之后,含光低眉迈进殿中,违心的跪谢太后恩典。   平身之后,却见太后身边还坐着一位女子,容色略显憔悴,但气度不凡,端庄高贵。   安泰殿的掌仪姑姑谢安华站在含光身边道:“还不参见皇后娘娘。”   原来是皇后薛婉容,含光再次跪下施礼。   薛婉容道了声免礼,声音羸弱惫懒,听上去中气不足。   太后温言道:“哀家一直关注着绣春宫选妃,本来对你寄予厚望,哪知……御侍尚仪,本是宫中得力亲信女官一步步历练才得以荣升此职,你初进宫闱,需得事事小心谨慎,不要辜负了哀家对你的厚望。”   含光心里酸楚难言,却不得不再次谢恩。   太后微一颔首:“安华,你领她去乾明宫。”   薛婉容的目光一直随着含光的背影,直至她出了安泰殿才道:“母后,这位便是虞虎臣的女儿?”   太后屏退了众人,对薛婉容道:“正是。她会落选,哀家倒是很意外。眼下大局初定,虞虎臣身处要职,又一心尽忠,巴巴的送了女儿进宫选妃,若是落选,只怕他面上不好看。再说,安王虽然已经除去,但康王仍旧拘禁在宫外,这宫里头还有安王,康王的人。康王一日不死,哀家这心里一日不得太平。哀家留下虞含光,倒不是她父亲一片忠心,她本人的花容月貌,而是她的一身本领。宫里虽有拱卫司,但后宫之内,宫闱之间,总是照应不到的地方,她随身侍候皇上,万一遇见居心叵测之人,可以保护皇上。”   薛婉容点了点头:“母后思虑万全。”   “听说此次选妃,钱瑜的表妹令狐菡是最出挑的,姿色不在钱瑜之下。”   薛婉容神色顿时不自在起来,强笑道:“儿臣这些日子身子不好,母后又让钱瑜暂领后宫之事,所以,选妃的事儿臣就交给了钱瑜,只等大选初定之后,再和皇上一同看看怎么封赏妃位。”   太后面露不悦:“我让你将养身子,无非是想让你早日诞下皇嗣,不是让你自怨自艾,撒手不管。这后宫之事,权且交与钱瑜处理,让她去得罪人去,你只管坐山观虎斗便是,等她将后宫打理的顺风顺水,你再接手。只要你生下皇嗣,她再得宠,也越不过你去。容儿,你记住,莫说君恩似水,便是寻常男子的心,也是朝三暮四把握不住,唯有子嗣,才是后半生的依靠。”   薛婉容低声道:“儿臣明白,可是皇上他不到中宫来,我又有什么办法?”   太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这般端着架子不肯服软示弱,难道要他九五之尊,放下身架低声下气哄你不成?你那些子聪明劲都哪儿去了?两下子僵着,吃亏的到底是你。”   薛婉容点头答应,眼中却是蓄了一汪眼泪,当着太后的面却又强忍着咽回了肚子里。   太后见她珠泪盈盈甚是委屈,便又软言温语安慰了几句,让她回去歇着。   出了安泰殿,薛婉容对心腹宫女碧莲道:“初选定了几个?”   “定了十六个。”   薛婉容咬了咬唇,声音骤然低冷:“把每个人的来历都查清,再来回禀本宫。”   谢安华一路引着含光至乾明宫,路上大致将御侍尚仪之职所辖具体职责讲述一遍,说完又道:“御侍尚仪原本是太宗皇帝所设,皇上登基之后,此职空缺,太后屡次要从安泰殿女官中挑个品貌出挑的过来,都被皇上辞谢了。所以,御前之事当前都是邵公公在处置,你有不明白之处,去问邵公公便是。”   含光点头应是。   谢安华将含光领到乾明宫西侧的明月轩,早有宫人等候在殿前施礼。   “参见尚仪。”   含光一看,竟是映雪和写春。   谢安华道:“按例,御侍尚仪住在明月轩,可用一名宫女。太后恩泽,将写春映雪都拨给你。尚衣局已经赶制朝服,明早便会送来。”   明月轩闲置了一些日子,谢安华一走,写春和映雪便忙着打扫宫室。含光四处打量了一下明月轩。这是乾明宫西侧的一处宫室,小巧别致,宁静素雅。院里种着几株桂花树,此刻正是清秋气爽,花香沁人,令人心旷神怡。   翌日一早,尚衣局的宫女送了连夜赶制的朝服过来,含光穿戴后之后,便匆匆赶往至和殿。此刻正是早朝时分,远天如青黛,依稀透着一线晨曦。   至和殿阶下恭立着文武官员,含光一眼瞧见了身着朝服的父亲和承影。   父亲露着兴奋,目光在她的朝服上来回打量。而承影看的却是她的眼睛。他素来喜怒不言于色,但眼中的那一抹情愫却是史无前例的明显,含光心里不知是何滋味,微微垂下眼眸,站在霍宸身后。   龙椅上的他,一身朝服光华璀璨,衬得天子容仪不怒而威。他声音沉稳,面容严肃,处理政事,果断利落,有一种浩然朗阔之气。   含光一阵微微的恍惚,心里的数个画面倏忽间一一闪过。   闲云寺里那个清傲的少年,虎头山那个落魄的“美女”,小镇上送她桃花斩的木头,珠帘前说永不负她的天子。   他似乎觉察出她的视线,突然侧目看了她一眼,目光如电,恍然让她心神一动,忙垂下了眼帘。   下朝之后,含光和邵六随着霍宸去了御书房。   松山新墨,散着一股清淡好闻的香气,含光磨好墨,站在一旁,厚厚的奏折堆满了龙案,书房中静默无声,宫人的脚步,仿佛都是飘在尘埃之中,含光连叹一口气,都觉得仿佛要打破这份静默,硬生生的忍住心里的怅然。   处理完政事,霍宸从龙案后站起身,对邵六挥了挥手:“你们退下吧。”   邵六等人躬身退下,含光跟着邵六正欲出去,只听霍宸道:“尚仪留下。”   含光停住步子:“皇上有何吩咐?”   “你过来。”   霍宸绕过屏风,到了后室暖阁。   含光心里紧张起来。   暖阁是皇帝小憩之所,内里床榻桌椅一应俱全。霍宸半倚在龙榻上,眉目含笑,望着她,伸出手。   含光只好慢慢上前了两步,对他伸出的手装作没看见。   霍宸伸手将她拉到跟前,怀着她的腰,将她放在腿上。   含光顿时觉得脸都烫了。   霍宸长出口气,在她耳边柔声道:“这下,朕可以放心了。”   含光下意识问道:“放什么心?”   “怕你逃了。”   含光低眉不敢看他的眼睛,但心里闷了许久的疑惑,却是不问不快,“那晚,到底……”   霍宸笑道:“那晚,是我让邵六在酒里放了点药。”   果然是!含光顿时恼了,瞪着他。   霍宸笑道:“我将你抱到床上,解了衣衫,不过,我并未对你如何,只是仔细看了看。”   含光只觉得耳根都要烫了,霍宸却笑得越发开怀。   她紧紧咬着唇,很想伸手将他一脸的笑揉捏蹂躏。   “你别怪我,我总要看看心里有数才行。再说,你小时候也看过我,我看回来也不为过。床上那血痕,是我划了手指,就是想让你误以为生米煮成熟饭,不然,这两个月你只怕早就不知所踪,岂会安安生生的等着大选。”   “你!”   “我知你身上有疤肯定选不上,所以就去找了母后。此事我不便出面,这宫里人多眼杂,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对你的心思,不然就会给你招来嫉恨。”   含光虽然又羞又恼,但心里却还是有些感动,那一夜,他分明可以要了她,却忍着没动。而今日这些安排,更是费了心思,处处替她着想。   “尚仪虽然不是后妃,但我可以时时刻刻见到你,也好过那些选上的秀女,稍稍出挑些便要被人惦记嫉恨,等过些日子,风平浪静了,我再封你为妃。”   含光急道:“过些日子,你放我出宫可好?”   霍宸蹙眉:“你的身子我都看了,你还想怎样?”   第 25 章   含光闻言,又是羞恼又是无奈,忽然心里想起了一件事,顿时眼前一亮,心情豁然开朗起来。   她生性爽朗,有什么事面上都掩饰不住,霍宸见她转瞬间容色明媚,正欲问她何事开怀,忽听殿外邵六奏道:“皇上,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求见。”   霍宸蹙了下眉,走出暖阁,道:“宣。”   一阵环佩叮当,清香袅袅。   薛婉容和钱瑜一前一后走了进来。薛婉容华发高耸,头戴九翼金凤,凤口衔一颗东珠垂在光洁如玉的额间,映得她一双剪水双眸盈盈水润。她身姿消瘦,略显素淡的妆容倒显得风姿楚楚,有西子之韵。   钱瑜身着淡绯宫妆,一只白玉簪挽住如云秀发,上面只插着一朵七彩宝石镶嵌的金芙蓉步摇,光华夺目。她生来玉肌冰肤,淡绯、流金越发衬得她活色生香,妩媚多娇。   丽人站在眼前,一如幽兰,一如牡丹,相映生辉,风流各异。   含光默默看着两人,又看了看霍宸,心里越发生出一股怅然,如此美色,我见尤怜,何况是他?   后宫最不缺的,便是美色。可是红颜弹指老,荣耀富贵如浮光掠影,君王宠爱亦是镜花水月,只有工于心计的人才能立于不败之地,才能保住荣华富贵与半生荣耀。纵使君恩不在,也不至于被人遗忘轻贱。这个战场,不见刀戟,却残酷异常。   含光竟然从面前两位容光艳丽的美人身上,生生觉出一股杀气来。   薛婉若与钱瑜走上前,盈盈施礼:“参见皇上。”   霍宸虚扶一把,言简意赅道:“免礼,何事?”   薛婉容抬起头来,含笑道:“皇上,大选初定十六名秀女,特来请皇上定夺。”   霍宸略一沉吟道:“明日辰时,将秀女带至安泰殿,我与母后一起决定。”   钱瑜双手呈上一本册子,“皇上,这是此次秀女的名册,请皇上过目。”   霍宸接过,随手放置在龙案上,淡淡道:“朕知道了。”   薛婉容和钱瑜见霍宸没有叙话的意思,便识趣的告退。   霍宸坐下来,翻开那本册子,看了看,然后抬起目光。   含光垂着眼帘盯着足前的一块地砖,神思游离。   “含光,你说,留几个好?”   含光淡淡道:“皇上若喜欢,都留下便是。”   霍宸便笑:“你是吃醋么?”   含光又好气又好笑,回了声:“不敢。”   霍宸继续问:“那你说,留几个好?”   含光心说,这是你的事,何必问我,随口便道:“不妨留十二个。”   “为何?”   含光半是认真半是调侃:“加上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后妃正好十四人,皇上一月在每人宫里留宿两次,雨露均沾,彰显公平。”   “那你呢?”   含光登时脸色绯红。   霍宸上前拥住她,在她耳边低声道:“朕有你就够了。”   含光只觉耳根都被他的呼吸熏的热了,一时间心乱如麻竟然不知如何作答。   他抬起她的下颌,低头吻上了她的唇。她僵在他的怀里,唇上一片灼热,仿佛一条离水之鱼,被他吸干了水分,唯有相濡以沫。她心知自己不能抗拒,但仍然存了一丝侥幸,既然没有和他木已成舟,那么她还有一条路可走。   翌日辰时,霍宸下了早朝,径直从至和殿到了安泰殿。太后,皇后,贵妃早已等候殿内。霍宸坐在太后身侧,众人见礼归坐之后,太后对谢安华道:“安华,你将秀女带来。”   秀女一早候在偏殿,听到传唤便鱼贯而入。为示公平,秀女皆统一身着粉色宫妆,头上除却一只玉簪,别无他物。便是让皇上看清水去雕琢的天然之色。这些万里挑一的美人,便是素颜布衣,也是艳光四射,不可方物。   太后看的频频点头,对钱瑜道:“贵妃好眼力。”   钱瑜恭敬的回之一笑,心里却是苦涩难言。她的“尽心尽力”,那一眼不是心头滴着血?可是太后皇上面前却还要强颜欢笑,以示贤德。   霍宸扫了一眼秀女,站起身从谢安华手中鎏金盘里拿起一枚玉如意,放在了一名秀女手中。秀女立刻粉面含羞,屈身谢恩。   那只鎏金盘里共放了十六枚如意,霍宸却只送出了四枚。太后略带不悦,道:“皇上应多开枝散叶以定国本。只选四个未免太少,哀家瞧着这些女娃个个不错。”   霍宸浅浅一笑:“母后,眼下国事繁忙,儿臣忙于政事无心后宫,选妃并非仅此一回,日后再说吧。”   太后点了点头,赏赐了余下的十二名秀女,命人领出安泰殿,送出宫外。中选的四位美人仍旧暂住在绣春宫,只等霍宸临幸之后再封妃位,安置宫室。   钱瑜见表妹令狐菡雀屏中选,心里说不清是高兴还是嫉妒,脸上却挂着在铜镜里练过千百次的盈盈一笑,端庄大度,雍容华美。   霍宸回到御书房处理政务,含光在一旁磨墨,有点心不在焉。   霍宸提笔批着奏折,低声道:“你知道为何选这四人么?”   含光一怔,回过神来,答道:“不知道。”   “都是有功之臣的女儿。”   含光哦了一声。   霍宸放下笔,盯了她一眼,有点啼笑皆非。   “你今日心不在焉的,想些什么?”   含光忙道:“皇上,含光有些想念父亲。”   “你不日每日都能见到他么?”   “外臣不得进内宫,虽每日在至和殿上见一面,却说不上一句话。”   “后日便是中秋佳节,按例会在畅景苑设宴款待重臣,到时你再找个机会与他叙话便是。”   含光应了声好,心里兴奋不已。   接下来的两日,含光本以为霍宸会临幸那四位美人,却不见他有何动静,邵六每日呈了玉牌,却不见他翻牌。   中秋之夜,皇上在畅景苑赐宴重臣是太宗皇帝传下的旧例。薛婉容借口身体微恙,将后宫之事悉数推至钱瑜身上。钱瑜身边尚有一对幼儿需要照顾,又要掌管后宫琐事,每日忙得身心交瘁。她心知薛婉容存心便是让她操心劳累,早日色衰不得圣宠,心里又怨又气,却又不敢抱怨半分。薛婉容不仅落得清闲,还落了个贤德容人的好名声,她却是劳心劳力明里暗里不知得罪了多少人。想到此,钱瑜一阵烦躁,拿起象牙梳用黄金指套在梳齿间一根根捋过,眼眸里闪过一丝狠厉。   是夜,皇帝驾临畅景苑,夜宴正式开始。   太后、皇后皆是华衣盛妆,端庄高贵,钱贵妃携一对双生子,坐在皇后身侧,光艳华美,气宇卓然。   含光站在霍宸身后,发现宫筵上有一位年约十岁的男孩儿,拘谨的坐在钱贵妃身侧。含光在乾明宫当值已有四五日,却不曾见过这个男孩,他生的眉目清秀,但眸间不见天真灵动,略带瑟缩老成之气。   此刻暮色渐浓,殿内点起了一排排蜜烛,隔着花窗透出摇曳灯光,苑中华灯高挂,异彩纷呈,处处流转着明丽雍华之象。苑外宫乐悦耳肃穆,从清波桥上传来,声音飘渺似有似无,像是天外清音。   席间,彩衣宫女身姿翩跹,手奉珍馐源源不断呈上桌来。   暮色沉沉之际,天公作美,当空一轮朗月满如银盘,清辉万里,照着苑内一派盛世华章,君臣同庆。   酒过三盏,霍宸便让祝酒官云公公行酒令以助雅兴。   文臣史官自是求之不得,借着酒令即兴赋诗,歌功颂德。虞虎臣一介武官,对此自然只有赞赏聆听之份。而有些文臣素来看不起武将,又因虞虎臣近来风头正劲而心生嫉恨,言辞间故意扯着虞虎臣不放,意欲让他赋诗出丑。   虞虎臣含笑推辞,不动声色。但含光对父亲了解甚深,眼见他笑着只是一边唇角翘起,心知他其实已是怒极。   含光见云公公走到附近宴席上,便移步过去,低声道:“云公公,烦请告知我父亲虞虎臣,请他到苑角西门处,我和他说几句话。”   云公公道了声好。过了一会儿,含光见他走到父亲那一桌,对父亲耳语了几句。虞虎臣抬眼朝着含光看过来,含光对他点了点头。   虞虎臣便借口出恭,起身离开了宴席。   含光立刻对邵六道:“邵公公,我去和父亲说两句话,片刻就回来。”   邵六嗯了一声:“速去速回。”   含光匆匆绕过宴席,走到苑角西门,却不见父亲身影,她在西门处等了一会,仍旧不见人来。   含光心里疑惑不已,但她身为御侍尚仪,不可久离,只好先回到筵席,抬眼再看,父亲的位置却是空的。   含光心里疑惑,得空又问祝酒官:“云公公,我父亲可去了西门?”   云公公一怔:“我已经告诉虞将军了,怎么他没去么?”   含光有些焦急,再次跑到西角门却仍旧不见人影,而筵席上,虞虎臣的位置仍旧空着。   含光焦虑不安起来,霍宸似有觉察,将邵六叫到跟前吩咐了几句,邵六望了一眼含光,便匆匆离开了筵席。   月上中天,宴终人散。官员谢恩辞去。外臣不得留宿宫内,今夜因中秋夜宴而推迟宵禁,宫门落锁迟了一个时辰。宫门禁卫按照宴请名册清点官员,却独独缺了虞虎臣。当下,禁卫即刻禀告上来。霍宸一怔,立刻让承影带人去找。   含光心急不已,过了许久,才见承影神色匆匆赶来,附在霍宸耳边低语了几句。   霍宸脸色沉肃下来。   第 26 章   霍宸脸色沉肃下来,说道:“前面带路。”   承影提了一盏风灯走在前面。   霍宸未带随身内侍,只对含光道:“你也来。”   含光直觉父亲出了事,急问:“皇上,我爹他?”   霍宸低声道:“去了便知。”   三人很快到了畅景苑的东厢。这里是平素打扫园子的宫人休憩之所,种着一片竹林,此刻夜静风轻,竹叶微动,林间稀疏透着缕缕月光.今夜畅景苑盛宴,苑内宫人都忙得分|身乏术,宴散之后,宫人正在苑中收拾打扫,此处越发显得清幽静谧。   东厢的一间房前亮着灯,邵六守在门口,正与一个人低声说话。   含光一见到那个身影,提着的一颗心顿时放了下来,父亲安然无恙。   虞虎臣见霍宸前来,立刻跪倒在地。   霍宸扶起虞虎臣,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虞虎臣道:“含光让云公公带话,说有事相商,让我在西角门等她。我刚到西角门,便有个宫女过来传话,说含光改在东厢见我。我到了东厢,见这个屋子有亮,窗前又有个女子身影,便以为是含光,不疑有他,推门便入。不想进门却见那女子趴在桌上,我上前看她是死是活,只听身后一声响,门却被人锁住了。”   虞虎臣说到这里,极是气恼,“我在屋里喊了半天无人应答,直到承影与邵公公找到此处,在屋外台阶上拾起钥匙才将门打开。这究竟是何人陷害于我,求皇上明察。”   霍宸问邵六道:“屋内女子是谁?醒了么?”   邵六低声道:“是钱贵妃的表妹,新选秀女令狐菡,像是被人迷昏了,已经派人去叫太医。”   含光惊愕之下担忧不已,父亲无疑卷入了一场风波之中,若是普通宫女便也罢了,偏偏却是此次选秀最出色之人,况且她名义上已是皇上的女人。   霍宸沉默了片刻,道:“此事都有谁知晓?”   “我与叶萧,江承影及他手下四人。”   “此事不得外传。”   虞虎臣气得浓眉紧锁,胸膛起伏。含光上前搀着他的胳臂,本想宽慰他两句,不想虞虎臣却一把甩开她的手,怒道:“你究竟有何事要说,害的为父被人陷害于这不清不白之中?”   含光呆呆的看着父亲,心里寒凉之极。她本是想找个无人处问他,当日他带人杀进宫里的密道在哪儿?她想离开的心思一日未曾断过,但此时此刻,她彻底死心了,她便是问,他也不会说的。他此刻最关心的是如何洗清自己的冤屈,不让霍宸对自己心生嫌隙。   含光心灰意冷站在一旁,想起母亲和霄练的惨死,心里越发的凉寒。权势和野心会让一个人变得六亲不认,唯利是图。而虞虎臣正是这种人,她对父亲真正的绝了望。   这时,内侍叶萧领着一人匆匆走来。   邵六道:“皇上,张御医来了。”   霍宸挥手让张诚敬进了东厢房,片刻之后,只听里面响起几声呻吟,然后是一声惊呼:“你是谁?这是那里?”   霍宸听见令狐菡已醒,便踏进房门。   令狐菡乍一见霍宸,惊慌之中,忙屈身下跪。   “参加皇上。”   “起来说话。”   令狐菡站起身来,不由自主便红了眼圈,灯下珠泪盈盈,梨花带雨一般。   霍宸径直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回皇上,是一名宫女到绣春宫来,说表姐让我来畅景苑赴宴。我带着两名宫女走到半路,突然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便是在这里。”   “邵六,去传钱妃。”   钱瑜刚刚回到明岚宫,不及卸妆,便匆匆赶来。   霍宸见她便问:“你可曾派人叫令狐菡到畅景苑赴宴?”   钱瑜忙道:“臣妾不敢。畅春苑宴客名单是太后亲点,臣妹尚未册封,按例不得入席。”   令狐菡急道:“表姐,那宫女身着明岚宫宫装,裙子下摆绣着一朵芙蓉,我不会看错。”   内宫宫女的衣装按照品级分为不同颜色,为区别各个宫室的宫人,又在裙子下摆绣有不同的花纹。薛婉容的昭阳宫绣着牡丹,钱瑜的明岚宫绣的便是芙蓉。   钱瑜道:“我的确未曾派人去叫你,那宫女你若再见,可认得出她来?”   令狐菡迟疑了一下道:“她来时,已是天色擦黑,站在门外,逆着光,我不曾留意她的容貌,只见她的衣衫,便不疑有他。”   钱瑜气道:“皇上,这分明是有人冒充明岚宫的人陷害臣妾。令狐菡是臣妾的表妹,臣妾岂会如此毁她清誉?”   令狐菡的眼泪簌簌而下,莫名其妙和一个男人关在房中半个时辰,便是什么事都没有,传出去也是抹不去的污点。宫闱之中,更是避讳不及。   虞虎臣急道:“皇上,臣不知她是宫内秀女,只当是宫女,当时只是上前看她生死,未曾有半分逾矩。”   霍宸对虞虎臣道:“天色已晚,宫门宵禁,你先出宫。”   虞虎臣躬身告退,阔步离去。   含光看着夜色中父亲魁伟高大的身影,心里酸楚不已,有一种无依无靠的孤零之感。   钱瑜语带哭音:“求皇上明察,赐我与表妹一个清白。”   “此事明日再说,都回去吧。”霍宸的声音带着些倦意,说罢便抬步出了东厢房,带人而去。   众人都有点惊诧,此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么?令狐菡见皇帝离去,再也忍不住泣出声来。   钱瑜恨道:“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在宫里要事事小心,不论何时都要多个心眼,你倒好,出了这档子丑事。你为何不去问问绣春宫其他三位秀女,可曾也去赴宴?你只当你容貌最胜,便处处比别人高出一筹么?”   令狐菡后悔不迭,泣不成声道:“表姐,我虽与他同处一室,但他并未对我逾矩。”   钱瑜冷哼了一声:“你以为这样便没事么?女子清誉胜于性命,若我料得不错,只怕明日,皇上便将你赏了虞虎臣。”   令狐菡震惊之下,哭声立止,立刻跪倒在地,抱住钱瑜的小腿。   “姐姐救我。”   钱瑜叹了口气:“出了这样的事,谁也救不了你了。”   令狐菡面如死灰,颓然坐在地上。   钱瑜扶起她,叹了口气道:“我本来还想着你入宫来,能帮衬我一二,却不想……妹妹,事已至此,伤心无益,虞虎臣虽年岁大了些,但身居要职,又深得圣宠,你嫁于他,未必不是件幸事。这宫里,富丽堂皇花团锦簇,其实内里满是荆棘血泪。你生的这般美貌,更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心思单纯,只怕将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令狐菡哆嗦了一下,灯光将钱瑜笼在一团柔光之中,人如新月,但语气里却似乎夹着冰雪刀枪,让她无端的冷。   回到明月轩,含光让写春找来一壶酒,坐在院子里,一口一口的灌着自己。她知道,自己是再也出不去了。知道那条密道的人,除了虞虎臣,都死了。而父亲,一心盼着她早日盛宠后宫。她再也不存半分侥幸,心里是万籁俱静般的沉寂与心灰,只想着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散发弄扁舟却是永生不能了。   映雪和写春好心来劝:“尚仪少喝些,明日还要上朝呢。”   含光已是半醉,咯咯笑着:“我才不怕。大不了,天子呼来不上船。”   “是么?”拱门外响起一声低沉的男音。霍宸踏进圆拱门,一肩清辉,似是踏月而来。   写春和映雪慌忙施礼:“参加皇上。”   邵六手里提着一盏灯,光影摇曳,照着霍宸袍角上的云纹,堪如太液池的清波,微微漾动。   “参加皇上。”含光起身时身子微晃了一下,霍宸上前两步伸手扶住了她,而后,握住了她的手掌,道:“朕今夜正巧想要和你游船赏月。”   含光不及推辞,已经感觉到手上的力道之大,绝难抗拒。也罢,就去游船赏月好了,正巧她满心烦闷郁结,索性尽数付与流水。   写春和映雪掩嘴偷笑,这位方才还说天子呼来不上船,转眼间就乖乖被皇上牵了去。   太液池边,清风送爽,波光粼粼。霍宸牵着她的手踏下玉阶,湖边停着一叶小舟。   邵六带着三个内侍悄无声息的守在桥下,见霍宸与含光上了船,便解开缰绳,往湖里一推。   小舟顺势滑入水中,哗啦一声轻响。   霍宸拿起船桨,朝着湖心划去。   含光恍恍惚惚,似是在梦境里一般。湖中映着一轮满月,随着水波轻轻晃着,像是幼年时母亲手里的摇篮。   浆过之处,一圈圈的涟漪缓缓地泛开,天地之间皆是一片沁凉清新,四野静谧,唯有明月清风,及那无边无际的清波。小舟划入荷叶之中,此时已是初秋,湖中荷花开过极盛,满月当空,依稀可见荷叶风姿楚楚,在夜色中摇曳,凉风里携着荷叶的甘冽清新。   荷叶深处,竟然还有一只晚荷俏立。霍宸放下手里的浆,折了那只含苞的晚荷放在她的手里。   含光拿过深深吸嗅,他也凑了过来,却不是闻荷花,而是埋首凑在她颈间闻了闻,喃喃:“好香。”   她素来怕痒,忍不住躲闪。偏他又不肯放弃,非要一亲芳泽,含光半醉之际,力道格外的大,胳膊肘便使劲一捣,只听噗通一声,回头再看,船上只剩了她一个人。   含光大惊之下酒意也吓醒了一半,慌忙趴着船舷低呼:“皇上,皇上。”   荷叶隐着湖水,水面只是一团黑沉,竟然悄无声息一般,含光跳下水,慌乱之中四处摸索,终于摸着了霍宸,她紧紧搂着他,抓住了船舷爬上去,又将他使劲托了上来。   霍宸躺在船上一动不动,含光摸着他的脸颊,急得几欲哭出声来,想也不想,便凑到他的唇上吹气。   船身猛地一晃,她被他反压在身下,然后便是一阵急吻。   她心知上了当,但心里却是劫后余生一般,莫名的舒心放松。   良久,他放开她,眉眼间皆是温柔到了骨子里的轻笑。   “你到底是喜欢我的。”   含光抿唇不语,昏昏然不知自己的心在何处,仿佛已经遗失在方才那一片荷叶的清香之中。静夜无声,彼此的清浅呼吸,近在方寸,你中有我交缠在一起。他的手握着她的,十指交叉,用着力气,亲密到了极处,像是要融到一起。她只觉心下砰然,终于微微蜷起手指,合住他了滚烫的手掌。   第 27 章   两人衣衫尽湿,贴合在一起便显得分外的旖旎暧昧,仿佛贴着肌肤一般,亲密到能感觉到肌肤的温度和身体的反应。   她心生羞赧,推开他拿起了船桨。他坐在她的身后,贴着她的腰身,握着她的手掌和她一起划水。船桨起落浮沉之际,她能感觉到他强健有力的胳臂合着她的动作,像是比翼一般。   水声哗哗的轻响,心里仿佛也是如此这般的泛着清音波澜,涟漪般的荡开了去,有一份无法意会言传的默契和安宁。   小舟穿过层层荷叶,划到湖中的净宇阁。这里便是皇帝避暑之处,酷暑之际,太液池中荷叶亭亭,红莲吐蕊。皇帝便乘龙舟来此处理政务,既无人打扰,又清净凉爽,景色绝佳。   两人登上亭子,皆是一身湿漉。霍宸点了灯,牵着她的手进了内阁,将灯放在案上,然后回过身来。   “把衣服换了吧,别着了凉。”   隔着一团朦胧的光,含光望着眼前的这个人,他的眼眸幽沉深邃,有一种动人心魄的沉迷。   她看着他走到自己身前,看着他伸出修长干净的手指,来解她领口的第一颗珠扣。她心里闪过一丝挣扎,但随即而来的一丝心凉让她僵立着没有闪躲。今夜的虞虎臣已经让她绝望之极,断了她唯一的念想。   她轻轻闭上了眼睛,感觉到他的手指触碰到了自己的肌肤,是一种滚烫的轻颤。然而他只解开了第一个珠扣,手指便离开了。耳边是一阵细微的衣服摩挲之声,含光睁开眼睛,见他已经脱了湿衣,穿上了一件深蓝色的锦袍。   “你穿我的衣服便是。”   私下无人时,他并没用自称朕。   床榻上放着一套干净的衣服,含光脱下湿衣,只穿了他的中衣,外袍却不敢着身,因为那袍子上绣着五爪金龙。   走出阁楼,她看见他已经坐在廊前的玉阶上,身旁放着一壶酒和一只玉杯。   霍宸听见脚步声,回头笑了笑,月色下容颜清俊,平易近人,蓝色的锦袍凭添了几分随意和洒脱。   含光坐在他身边,中间隔着那壶酒。   霍宸倒了酒,递给她:“这杯酒,给你赔礼。   “赔什么礼?”   霍宸顿了顿道:“你在闲云寺中毒,皆是因我而起。”   含光一怔,立刻明白过来:“你是说,我中毒是因为你给我的那些点心?”   霍宸缓缓道:“是,我本是好心,却不想连累了你。所以,得知你丧失记忆,我心里一直有愧,誓要将你治好。”   含光恍然,怪不得他得知自己忘了往事,便一口肯定自己中了毒。   霍宸沉声道:“闲云寺那段时日,对我至关重要。我四岁入学,经史典籍烂熟于心。但身边人、事却处处与书中不符,什么宅心仁厚、舍生取义、与人为善、成人之美,我从没见过,倒是处处可见处心积虑,居心叵测,直到认识你,才知道这世上还有另一种人。你吃了我的点心,不疑我会害你,你挺身为我挡剑,没想过自己会死。我初时还笑你傻,后来回了宫,却一日比一日惦记着你的好。”   他寥寥数句,含光却听出一些感伤来。在她眼中的平常之举,到了他眼中,却是难能可贵,可见他那时在宫里,必是步步荆棘。   含光道:“其实,我这样的人很多,只是你生在宫中,环境所迫,人也不得不变。”   霍宸转过头,望着她:“是,我知道像你这样的人很多,但普天之下,人海茫茫,我只遇见了你。”   含光听到这句话,不由心神一动,普天之下人海茫茫,她所要的,也不过是能有一个人陪着她而已。若他不是皇帝,便再好不过。可是,这世间之事总是让人不能如愿以偿十全十美,于是便有了人生七苦,便有了爱恨情仇。   “所以,从我知道你是虞含光的那一刻起,就誓要将你留在身边。”   “可是你也不问我愿不愿?”   霍宸凝眸望着她,语气陈恳:“真心诚意终会换得你心甘情愿。”   含光小声道:“你那里真心了,又那里诚意了?”   “我将你中毒原因告诉你,便是表示我的诚意。至于真心,日久便知。”   “心机太多,会糊住了真心。”   “我对别人再多算计,对你不会。”   含光不满道:“你前些日子刚刚算计过我。”   霍宸笑道:“那不算。我只是怕你离开。在我心里,再也没有人可与你相比。”   含光心念一动,气也渐渐消了。   霍宸端起酒杯,往她身边挪了挪。   “这杯酒算是赔礼。”   含光接过酒,无意道了一句:“酒里有没有放药?”   若不是那夜酒中有药昏睡过去,醒来误会自己和他木已成舟,那有今日?   霍宸笑容一僵,将酒杯拿过去,一饮而尽,然后眼眸沉沉望着她道:“这世上,谁都可以防着我,我唯一不愿的就是你防着我。”   含光一怔,依稀听出他话语中的一抹沉痛与失望,骤然心中一软,便从他手中拿过杯子,倒了一杯酒,低声道:“我喝了便是。”   霍宸握着她的手腕,直视着她的眼眸,一字一顿道:“我许你一世真心,你也答应我,永远不要防我。”   含光回望着他,被那一片深海般的眸光吸附了进去,喃喃道:“我答应。”   霍宸容颜舒展,将她揽在怀里。   含光正欲举杯,突然灵光一闪,问道:“那点心你怎么吃了没事?”   霍宸笑了:“因为我根本没吃。我自小就被人害过无数次,饮食上不敢有半分疏忽,所以那些点心虽是父皇送来的,我也存了防备之心,不敢食用。”   含光气呼呼道:“那你还让我吃?”   “是你眼巴巴看着,直流口水啊。”   满怀柔情感动瞬间便被气恼冲到九霄云外,含光重重哼了一声,肩头一扭,便想从他怀里挣脱。   人未脱离,杯中酒却洒了他一身。   含光忙伸手去拂,不经意却碰到了不该碰的地方,只觉得他身子一僵,手里的玉杯砰然一声脆响,滚下了玉阶,她已经被他压在了地上。   “你,你放开我,可恶。”   “偏生不放,那日在虎头山,你踩了我一脚,此仇不报非君子。”   说着,他便动起手来。   含光羞恼的护着衣衫,却被他伸手扯去了中衣,内里裹胸方才已经湿透,所以她中衣之下不着一缕,顷刻间,便衣衫零落。   月华如水,照着她玉般温润白皙的肌肤,长长地秀发落在肩头,胸前旖旎若隐若现,撩人心魄。   她下意识的就想反抗,但她又时刻记得他是天子,所以又不敢尽全力,倒像是半推半就一般,越发撩起了他的征服欲望。   两人皆是练武之人,身体敏感,力道不弱。含光的身体温软而又柔韧,不同于那些养在深闺的女子柔弱如草,像是一棵风中藤蔓,柔中带刚,征服更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和成就感。   两人在汉白玉的石阶上半真半假的过招,他动作越来越急切,呼吸也急促起来。她不敢用全力,自然不是对手,最终被他擒住双手压在身下。月色下那光滑紧致的肌肤,吹弹可破,依稀带着莲叶的清香,如同一场饕餮盛宴芬芳诱人。   他分开她的腿,挤了进去。初次的痛楚让她低呼一声,他略一迟疑便一攻到底,她疼的身子颤了一下,猛一抬头便咬住了他的上臂。他似乎不觉得痛,攻势反而更加的凌厉迅猛,仿佛只有这样才可以让她彻底的成为他的一部分,再无离去的力气。   微微的凉风拂到身体上,丝毫也不觉得冷,只是稍稍降低了肌肤交接之处的灼热。从他进入的那一刻起,她知道昨日种种都已如烟。她不是懦弱胆怯的女子,素来也不会忸怩作势,既然没有了退路,那就破釜沉舟。   天地之大,若是无爱,不过是一片苍茫,方寸之地,若是相知相守,未必就是牢笼。身体肌肤厮磨交缠之际,她心里反复的萦回着他的誓言。他说,许她一世真心,永不负她。那好,她信他便是。   晨曦撒到净宇阁的时候,天边还只是一抹浅淡的红光。含光和霍宸一起登上小舟,借着晨风回到岸边,邵六已经等在阶下。   霍宸牵着她的手上了岸,对她柔柔一笑:“你累了,今日歇着吧。”   含光看见邵六带着暧昧不明的笑,顿时羞红了脸,道:“不用。”   八月十六这日按例罢了早朝。霍宸用过早膳便去了安泰殿给太后请安。   正巧薛婉容与钱瑜也来给太后请安。   太后已经得知昨夜霍宸并未歇息在昭阳宫,心中不悦。似中秋这种节日霍宸便应该留宿中宫,帝后和谐才是后宫之本。   趁着后妃都在,她便想提点几句,于是佯作不知,问霍宸道:“皇上昨夜留宿何处”   “昨夜宫里出了点事,儿臣心情不好,便去了净宇阁。”   “哦?出了何事?”   霍宸屏退了宫人内侍,便将昨夜之事说与太后。   太后怒道:“这宫里越发的没有规矩了,竟然出了这样的丑事。”   薛婉容忙道:“是儿臣的不是。”   钱瑜忙站起身来请罪,因为这两月来,是她在暂理后宫,薛婉容明是请罪,其实是在指责她管理失职。   果然,太后语调一转,便对薛婉容道:“皇后,此事你派人彻查,决不能姑息。”   霍宸微微一笑:“母后,此事还是算了。彻查只会让事情闹大,虽然令狐菡与虞虎臣清清白白,但传出去总是让令狐翰林与虞将军面上无光。依儿臣看,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将令狐菡嫁于虞虎臣,倒是两全其美。”   “皇上不查,岂不是姑息养奸?”   霍宸冷冷一笑:“母后,查来查去,宫里不就是这么几个人么?江山代有才人出,去了旧人,新来的未必比旧人敦厚。”   此言一出,薛婉容与钱瑜顿时脸色齐变。   第 28 章   霍宸回到御书房,便见一个清丽的身影站在龙案前,秀发如云,纤腰一握。   含光听见脚步,回过身来,笑容略带羞涩。经历了昨夜,再见他,便觉得有种无形的联系将他变得亲密起来。   霍宸屏退众人,笑着走到她的跟前,“如今你进了宫,你父亲孤身一人身边也没个人照应,我想将令狐菡赏给他,你看如何?”   含光心里酸涩,但仍旧笑了笑,点头应好。父亲年岁渐大,又忙于公事,身边有人陪伴侍候,终归是件好事。朝中不少官员,原配尚在,身边也有不少妾室服侍,因此她并不反对父亲续弦,但一想令狐菡和自己年岁相仿,便有些不自在。再想到母亲跟着父亲操劳半生,却不得善终,更是心里难过,但这些心思,也只能放在心里罢了。   霍宸见含光同意,便让邵六将虞虎臣传进宫来。   虞虎臣进了御书房,见礼之后听闻霍宸的安排,立刻跪倒在地。   “多谢皇上美意。但臣妻因臣而惨死惊风城,臣已立下重誓,此生不再娶妻纳妾。”   含光一怔,瞬间眼眶便热了。   霍宸颇为意外,道:“爱卿可考虑过子嗣传承?”   “臣将江承影视为亲生,他日承影娶妻生子,过给虞家一个孩子便是。”   霍宸见虞虎臣一脸刚毅,心知不可勉强,便笑着收回了成命。   虞虎臣退下之后,霍宸叹道:“含光,没想到你父亲却是如此重情重义之人。”   含光自己也没想到父亲竟然如此,这么多年来,从不见他提起母亲,她以为他早已忘却结发之情,看来她并不了解他。看着窗外父亲阔步离去的身影,她竟然觉得陌生起来,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这时,邵六屈身踏进殿内,低声道:“皇上,绣春宫宫人来报,令狐菡,方才悬梁自尽。”   含光猛地一惊。   霍宸问道:“可曾救下?”   “已经救下,太医已经去了。”   霍宸剑眉一凛,低声道:“去绣春宫。”   含光跟在霍宸身后,心里疑惑,难道是有人告知了令狐菡,父亲已经拒绝了赐婚?还是她压根就不想出宫嫁给父亲?   钱贵妃已经赶到了绣春宫,正站在令狐菡的床前,看张太医给她把脉。   含光跟在霍宸身后踏进房间,第一眼便看见屋中的方几上搭着一条白绫,触目惊心。   众人见到霍宸忙齐身施礼。   霍宸罢手免礼,问道:“她怎样?”   张太医道:“已经无碍。”   霍宸便道:“都退下吧。”   众人鱼贯而出,钱瑜看了看霍宸和令狐菡,也退了出去。   令狐菡盈盈睁开眼眸,挣扎着要起床下跪,霍宸拦住了她,“你这是可苦?”   令狐菡含泪道:“皇上,臣妾只是想以死明志,求皇上还臣妾清白,为臣妾做主。”   含光一听她用了“臣妾”两字,顿时明白,她虽然并未被临幸,但显然已经自命为霍宸的嫔妃,大有生是皇家人死为皇家鬼的意思,宁死也不肯出宫。   霍宸望了望她,唇边浮起一丝温柔的笑意:“朕知道你受了委屈,且安心休养,朕过几日再来看你。”   令狐菡仿佛难以置信,一双明眸瞬间亮如曙星,红颜如玉,楚楚动人,含光站立一旁,只觉得自己都被令狐菡的艳光所惊,几乎错不开眼。   霍宸温言宽慰了两句,便起身离去。   含光跟在他的身后,望着他的背影,陡然生出无奈和怅然。他对她再好,也不是她一个人的。昨夜的那一场风花雪月,仿佛就是镜花水月般的一个美梦,她如同在半梦半醒之间徘徊。   走到御花园,在假山石林间,霍宸停住脚步,望着含光无奈道:“我本想送她出宫,眼下,却不得不留下她了。”   含光低叹:“她也很可怜。”   霍宸唇边带着一丝讥讽:“你觉得她可怜?悬梁上吊,脖子上至少要勒出个红印,她却是毫发无损,肌肤如常,不过是演一出戏让人朕看看罢了。”   含光一愣,原来他方才坐在她的床边竟是仔细看了令狐菡的颈下。   霍宸骤然声音一冷:“我最不喜欢的就是玩弄心计的女人,但偏偏身边围着一群这样的女人,我还要装作不知她们的手段,对她们温存体贴,真真是让人厌恶。”   “皇上既然知道,为何不警戒规劝,反而要装作不知?”   霍宸冷笑:“比如令狐菡之事,不是昭阳宫便是明岚宫做的手脚。但无论查到谁,必定会有一个替罪羊,出在绣春宫的秀女身上,一石两鸟除去令狐菡和另一个秀女。这等伎俩,我都看得腻了,索性不了了之,免得牵连无辜人等。”   含光暗叹霍宸心思缜密机敏,表面不动声色却对后宫之事了如指掌。   霍宸握起含光的手,淡淡一笑:“跟朝堂上的风起云涌相比,后宫不过是池水涟漪,我不是不知晓,只是不想去管。那些人,不值得我费心思。你懂么?”   石洞间一片阴凉,一束光线从假山的缝隙里投射下来,照着龙袍上金线织成的云纹,光华璀璨,但却比不过他眼中的那抹深情款款。   “含光,身为帝王,总归有许多情非得已,我对别人敷衍,对你永远不会。”   含光听出他话外之音,笑了笑:“皇上是想说,那几位秀女不能光看不练是么?”   霍宸莞尔,点了点她的鼻子:“你吃醋么?”   醋么?含光扪心自问,除却那点点酸,还有一丝不忍,同在寂寞深宫,同是如花妙龄,又怎忍心看着她们孤单凋零?有时候,越是良善,便越是为难。她怎么能仗着他对她的喜爱,硬生生阻拦,她做不出这样的事来。   霍宸见她不语,便微微叹了口气,拥了拥她的肩头。   当夜,皇帝临幸了秀女许媛,次日册封为妃,迁往云深宫。此举后宫哗然,历来从未有过入宫秀女连越数级,直接册封为妃之事。如此盛宠,让人惊憾。   许妃受封之后,着礼服前往后宫拜谒太后、皇后。   许妃容颜清丽,论娇俏灵动不及令狐菡,论华丽美艳不及钱瑜,胜在端庄清雅,且只有十六岁,正是少女风姿正浓的时刻。   皇后脸上勉强挂着笑,赐许妃金册印宝之时,手指冰凉。这是她身为皇后第一次封妃,但绝不是最后一次,这种折磨在今后的岁月里,每四年便有一次,而每过四年她便老一回,走到她跟前的却永远都是年轻貌美,万里挑一的美人,从她手中接过金册印宝,从她身边夺走那本就少之又少的帝宠。这种折磨,直至她死方休,或者是,她不做这个皇后。但两者她皆不愿。唯有硬生生咽下心头血,强颜欢笑,以示贤德。   太后脸色不悦,倒不是对许妃有何不满,只是觉得皇帝对其宠爱太甚,居然连越数级直接封妃。   当夜,霍宸驾临云深宫,与新妃共进晚膳,并赐下无数珍玩。   含光在明月轩,听着外间写春和映雪的低声议论,手里的针,一下子刺在了食指上。一颗血珠涌了出来,灯光下红的透亮。   含光似乎不知道痛,看着那颗血珠,痴了一般。这个荷包刚刚绣了两天,已经寡然无味。中秋已过,窗前明月,不复中秋那夜明亮圆满,已经缺了口。含光怅然笑了笑,放下手中的针线,推开窗户,跃到院中。   宫中不让带进兵器,鸳鸯刀放在家里,想必也蒙了尘。含光折了一支桂花,使出一招撼风停云。   手中桂花枝猛地一震,细细密密的花朵簌簌落下,一股清香扑鼻而来,含光以花代刀,在月色下连出数招,仿佛回到了虎头山的青玉河边,渐渐心中恢复了清明开阔。   “妙极,朕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花招。”   圆拱门处传来一声低叹,含光回头,看见霍宸站着门外。树木扶疏,月色不明,看不见他的容貌,越发显得清远。   “皇上怎么来了?”含光默然将手中的桂花枝,放在了院中的石案上。   写春和映雪听见声音,连忙从屋内出来行礼。两人自从那夜含光彻夜未回,大致已经猜到原因 。但霍宸不封,彤史未记,含光仍旧是御侍尚仪,两人虽然疑惑不解,但也不敢问及含光,只对含光比往日更多了恭敬。   霍宸对两人道:“你们自去安歇,我与尚仪有话要说。”   写春映雪便退下了。   霍宸上前,握起含光的手,“我们进屋里说话。”   进了卧房,霍宸一眼瞧见桌子上的荷包,便拿起来仔细看了看,笑问:“是做给我的么?”   含光直言:“本来打算是,后来做不下去了。”   霍宸放下荷包,将含光拉到身前,挑起她的下颌,轻声问道:“是今天许媛的事惹你不高兴了?”   含光摇头:“不是。”   霍宸抱住她,柔声道:“我这么做,全是为了你。”   第 29 章   “许媛封妃,宫中只道我对她恩宠有加,也就不会疑心到你身上,等过些日子,我再封你为妃的时候,许媛是前车之鉴,太后与宫人也就无话可说,不至于让你难做。”   含光听了这个缘由,虽然感动他处处维护,但心下不安,“让她做挡箭牌,我于心何安?”   “含光,你错了,入了宫的女人,宁愿当箭靶享尽三千宠爱也不愿被冷落平安终老。她们的争斗,并非只是帝宠,而是背后所带来的权势富贵及家族利益。若我是个叫花子,你道还有这数个女人争来争去只为我瞧她们一眼么,那一个不是对我避之不及?你到底心软,只想着她们可怜,却瞧不见她们害人之时的可恨,也瞧不见她们的势利薄情与心狠毒辣。”   含光听出他话语中的厌弃憎恶之意,便笑着戳了戳他的胸口,“你这般精明,又有谁能害的了你?”   霍宸道:“朝堂之上并非风平浪静。我登基之时,康王曾拿出一份先帝手谕,当时群臣震撼,虽然我让梅翰林验明那手谕为假,但在朝臣心里确无疑是布下了一颗惊雷。许多老臣皆是追随太宗皇帝打下江山的人,私心里自然是向着康王一脉,此事虽然过去,朕也登基为帝,但康王势力在朝中盘根错节,一时无法根除。即便康王假造先帝手谕,又在回京途中截杀于我,我都无法将他置于死地,唯有圈禁起来从长计议。”   含光点头:“若是将他杀了,只会让世人以为,先帝手谕让皇上心虚,所以杀人灭口。皇上慢慢将康王余党清除,留他性命也无妨,不过是个空架子,还能落下仁厚宽宏的美名。”   霍宸笑道:“在梁国边城,我几乎丧命,身边侍卫死伤殆尽,我是真的想回来杀了他。但他拿出那份手谕来,我便不得不留他一命,所以当皇帝也不能随心所欲,比如眼下,我心里想着你,却只能偷偷摸摸来见你。”   含光莞尔一笑,“天色不早,皇上早些去歇着吧,今日许妃大喜,皇上总该与她同度良宵才是。”   霍宸佯作生气,一把将她抱住了怀里,转头吹灭了蜡烛,愤愤道:“我心心念念都是你,你却将我往别人那里推,我要瞧瞧你的心,是怎么做的。”说着,手便伸到了她的胸口之上。   “别,别,写春映雪都在外头屋子。”   他咬着她的耳垂低声笑道:“我们声音小些便是。”   她顿时脸上滚烫,挡不住他的手,已经握住了她的柔软,轻轻揉捏。她身子软软仿佛一下子便没了力气,被他抱在床上。   他很急切的解开了她的衣衫,抚摸着她细腻柔滑的肌肤,声音低哑:“你可想我?”   “没。”   “没有么?”   他像是惩罚一般猛地往里一冲,她啊了一声,忙咬住了唇。这明月轩并不大,只得两间上房两间耳房,一个小小庭院,此刻夜深人静,她只怕声音会传到耳房里,便轻声道:“别,别。”   霍宸似乎觉得她不如中秋那夜热情,越发的想要挑拨起她的情致,于是更加用力,也换了姿势,她被他撩拨的身上着了火一般,紧紧咬着唇才不让呻吟溢出来。她越是压抑克制,他便越是攻势猛烈,她实在忍不住了只好低声讨饶。   他暂时停了动作,趴着她身上低笑,意味深长问道:“你说,是你功夫好,还是我功夫好?”   含光听出他话里的意思,脸上滚烫,不肯说。   他含着她胸口的樱桃,轻轻咬了一下:“说呀。”   “你。”她羞恼的捶了他一拳。   良宵苦短,翌日又要早朝,起床时,含光只觉得腰都快断了。   接下来一月,霍宸陆续封了梅翰林之女梅新雪为昭仪,谢御史之女谢雨蓉为才人,唯有令狐菡,却仍旧居住在绣春宫,身份尴尬,宫人虽然当她为主子,却不知如何称呼妥帖,私下里都在想着,出了那件事,皇上究竟是心存芥蒂,不肯临幸她。   三位新人,霍宸皆是赏赐不断,但甚少临幸,大部分时日都宿在乾明宫。太后几次暗示皇上应多去昭阳宫,皆被霍宸以政事繁多推辞。太后翻了彤史,见他也不曾临幸其他嫔妃,也就不再干涉,心想新皇登基,国事为重也是好事。却不知每夜他都宿在明月轩。   含光月事素来很准,这回迟了六日,她开始不安起来,霍宸见她心不在焉,便来询问。   含光脸色羞红,断断续续的说了一句话。霍宸听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面露狂喜之色。   “邵六,去叫林晚照来。”   林晚照来到御书房,霍宸屏退众人,让他为含光诊脉。   林晚照诊完脉,神色不安,犹犹豫豫的似乎不敢说。   霍宸明白过来,笑着将含光的手握在掌心之中,暗示含光的身份。   林晚照这才俯身贺道:“启奏皇上,尚仪身体无碍,只是怀了身孕。”   含光顿时脸色通红,霍宸喜极,一脸笑意望着含光道:“朕这便去安泰殿,你去明月轩安心等候。”   安泰殿。太后听闻皇上欲封虞含光为淑妃,吃了一惊:“皇上,许媛封贤妃,后宫已经议论纷纷,她一介尚仪,封为淑妃,未免恩宠太过。”   后宫除却皇后,便是四妃:贵、淑、德、贤。   “她虽然出身草莽,却率真正直,温雅恭良,此次回京,又屡次舍命救我,儿臣想赐她妃位,以彰天下。” 因许媛一步封妃已有先例,太后见状,也不再劝说,皇帝请安闲谈完毕,便退了出来。   九月初九,天子下诏,御侍尚仪虞含光,温良贤德,于社稷有功,册封为淑妃。   邵六知道皇帝要隆重其事,于是便督促着各尚局尽快操办册妃的各项事宜。皇帝赐住关雎宫,令嫔妃再次惊羡,关关雎鸠,意味深长。   九月十六,是钦天监定下的吉日,封妃仪式之后,含光前去拜谒太后,皇后。   皇帝亲临安泰殿,亲手颁与她金册印宝,这更是前所未有。   皇后紧紧握着拳,只见眼前淑妃身着翟衣礼服,端庄华贵,灵秀清丽,眉宇之间更是有一股异于常人的英爽大度,如同冰天雪地之中的一枝绿梅,傲雪而开,说不出的明艳动人。   礼毕,霍宸亲自将含光送至关雎宫。   进了内殿,含光换下礼服朝冠,重重舒了口气。   霍宸含笑看着她,对邵六微一颔首。   邵六立刻捧了一个匣子过来。   “这是朕送你的礼物。”   含光笑问:“是什么?”   “你看看便知。”   含光打开匣子,只见匣中竟然躺着那一对鸳鸯宝刀,不过刀鞘已经焕然一新,镶嵌了宝石,流光溢彩,光华四溢。刀把下垂着两只玉璜,新月弯弯合成一轮满月。   含光抬起眼眸,含笑不语,心里却是一阵柔情脉脉。   邵六语气有点泛酸:“皇上特赐,淑妃娘娘可在后宫佩刀,这可是闻所未闻之事,淑妃娘娘只怕要青史留名了。”   霍宸道:“不过,你现在有了身子,这云卷云舒只是让你放着看的。”   含光嫣然一笑,心里极是甜蜜。   入暮时分,关雎宫中,红烛高照,皇帝驾临,布下盛宴,与淑妃同进晚膳。   含光食欲不佳,霍宸亲自为她布菜,她却吃不下,霍宸便笑:“这孩子委实架子大,父皇亲自侍候,还这般端着架子不肯吃。”   两人正在笑闹,却听外间通报,“林御医求见。”   霍宸朗声道:“宣他进来。”   林晚照碎步进了殿内,施礼之后,恭立一旁。   “林御医有何事?”   林晚照脸色凝重,低眉启奏:“皇上,臣有要事,需单独禀报。”   霍宸怔了怔,起身道:“去内室。”   过了一会儿,林晚照从内室出来,匆匆告退。   霍宸却停了许久,才从内室出来。   含光发现他神色沉郁,望着她的那一刻,眉间轻颤了一下。   第 30 章   含光心里突然有点不安起来,紧张的问道:“林御医说了什么?是与我有关么?”   霍宸走过来,温暖的掌心贴在她的后背上,安慰道:“不是,他来说速儿之事。”   “速儿是谁?”   霍宸蹙了蹙眉:“是我的长子霍速。”   含光一怔,突然间想起中秋宴席之上钱瑜身边的那个男孩儿,当即便问道:“可是中秋那夜,坐在钱贵妃身边的那个孩子?”   “正是他。”   “他母亲呢?”   霍宸皱起眉头,似乎不想提起旧事,停了片刻才道:“父皇雄才伟略,心怀天下,不喜女色,所以对皇子也要求甚严,不得玩物丧志,及冠之前更不得沉迷女色。我移居东宫之后,魏贵妃收买了东宫的一位宫女,趁我病中燃了催情香,我便迷迷糊糊地幸了那宫人,结果三月之后,那宫人有孕,父皇震怒,险些废了我太子之位。”   “那宫人本因家人性命皆在魏贵妃手中,才听命于她,后来母后晓之利害,并许她嫔妃之位,她思其自己和孩子前途,便倒戈说了实话。父皇将魏贵妃禁足一年。那孩子生下来,便没一个人喜欢,母后给他取名霍速,便是暗含不速之客的意思。”   “那宫人挂了个素嫔的虚名在素雪阁住了几年,生性越发孤僻怪异,皇后有孕,她竟然丧心病狂谋害皇嗣。太后自然不能容她,便将她赐死了。”   含光听到这里,默默反手握着他的手掌。这宫里的事,是是非非,孰对孰错?人命如草芥,算计如家常,听起来让人心口发闷。   霍宸叹道:“这孩子倒是聪敏,但因身世之故,变得孤僻敏感,胆小羸弱。不过,他母亲再是不堪,他并无过错,我虽然不喜欢他,也不想他有什么不测,毕竟是皇长子。方才林御医说,近两个月来,他突然个子拔高异于常人,可能有人在他饮食之中添加了促进发育之物,如同拔苗助长,疯长几月之后便永远是孩童身高,活不到及冠。”   含光如今身怀有孕,最听不得残害孩童一事,顿时气愤不已:“这是谁,竟然连一个孩子都不放过?”   霍宸眯起眼眸,冷冷道:“我自然会让人去彻查。”   “钱贵妃自己也是母亲,想必不会如此狠毒。”   “除掉速儿,旭儿便是皇长子。所以,明岚宫最有动机,但正因如此,反而未必是她,极有可能是昭阳宫想嫁祸给明岚宫。”   含光突然有些烦躁,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   “人心怎么如此可怕,竟然连个孩子都用作棋子,速儿何辜?”   “因为他的长子身份。立储君非嫡即长,皇后自被素嫔所害,一直无所出。”   含光回过头来,眼中已经蓄满了泪:“可有法子医治速儿?”   “林御医说,饮食调理,服药解毒,再让他习武锻炼经脉,将那些毒素排出体外,应该无大碍。”   “我可以教他习武。”   霍宸点点头,将含光拥在怀里:“这宫里,我只信你,我把他交给你,你好好教他。”   “你真的这样信我?”   “那日在青玉河边,你不知我是谁,都能挺身相救,何况如今?”   他一句话勾起了往事,青玉河边,若不是她和承影救了他,也就不会有今日被困后宫,可她并不后悔救他。   远处更漏声响,寝殿中层层纱帷在夜风吹拂下轻轻荡漾如春波涟漪。夜风沁凉,烛火飘摇不定。   霍宸深深地看着她,目光柔和而温暖:“我永远信你。”   含光也深深回望着他的眼眸,低声道:“愿今生今世,恩爱两不疑。”   霍宸点头,双手放在她的小腹上,轻轻地抚摸,含光听见他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   翌日上午,宫人将霍速领到了关雎宫。   含光弯下腰身,牵起他的手,柔声笑问:“速儿,你今年几岁了?”   “回淑妃娘娘,速儿八岁。”   他的手指纤细冰凉,声音极低,怯怯的说着话,眼神不大敢直视含光。   含光心里暗叹,只因他母亲一念之差,这孩子虽生在皇家,地位尊贵,暗地里却受人鄙夷冷落。太后先帝自然是不会喜欢他,皇后对素嫔恨之入骨,对他自不必提,便是霍宸,恐怕也是能不见便不见,以免思及那段被人设计陷害的不堪往事。   思之速儿处境,含光心中极是不忍,拉着他的手道:“你父皇见你近日个子窜的很快,越发显得瘦弱,便让我教你些武功,让你变得强健些,你愿意学么?”   “速儿愿意。”   含光笑着点头,对写春道:“你去把我云舒刀拿来。”   写春大惊失色,忙道:“淑妃娘娘,皇上交代过,不可动刀。”   含光笑道:“无妨,我并不用力,只是摆几个招式让速儿看看,他若是喜欢,日后便不怕吃苦。”   写春只好将云舒刀捧来。   含光将宝刀抽出来,一道寒光从霍速清秀的小脸上晃过。   含光回手一挽,收刀与腰侧,动作干净利索,随之她身姿一动,手中云舒如苍龙出海,赫赫风声中,只见一片雪影青光,如电如虹。   霍速睁大了眼睛,怔怔的看着,渐渐,眼中有了惊羡之色。   含光收刀,风停云止,回眸一笑:“速儿,你喜欢吗?”   霍速小脸绯红,低声道:“喜欢。”   “那你就好好学,等你长大了,便可以带兵打仗,威慑四方。”   霍速点头,怯怯的伸出手指,“我可以摸摸这刀吗?”   含光笑着将刀递给他,他个子高,却力气很弱,那柄刀他双手拿着,似乎施了很大的力气。   含光让宫人将霍速的衣服用具搬到关雎宫,将他安置在偏殿,每餐与他同桌而食。   林晚照每日来宫中给含光请脉,再给霍速熬药。含光只对霍速说是强健身体的补药,霍速极是乖觉,也不多问,更不怕苦,一碗药汤一口气喝尽。含光心里越发的怜惜他,悉心教他学武。他长期心思郁结,身体羸弱,但练功却不怕吃苦,小小年纪便显出一股子刚韧来,全然不似外表那般孱弱胆怯。   霍宸私下派人查明,给霍速下药的宫人果然是明岚宫的人,但再查下去,幕后指使却是昭阳宫皇后身边的侍女碧落。正如霍宸所料,不过是一出嫁祸于人罢了。   含光听闻,心里震惊又气愤。   “皇上打算怎么处理?”   “薛家是太后的娘家,权势不可小觑,而且皇后长兄薛明辉是拱卫司指挥使。康王没有解决,薛家便不能妄动,此事只能让明岚宫担了罪责,处死那个宫女,再将钱妃禁足一月以示惩戒。”   “那钱贵妃岂不是冤枉?”   霍宸冷笑:“她那里冤了?令狐菡之事是她一手谋划。”   “这怎么会呢?令狐菡是她表妹。况且,令狐菡入宫,不是可以帮她不少忙么?”   “正是因为谁都觉得不会是她,所以她才这么做,想要嫁祸给昭阳宫。”   含光震惊的说不出话来,不错,她私心也是猜想此事为皇后所为,一来嫉恨令狐菡的美色,怕她分宠,二来也怕她和钱瑜联手对付她,所以才设计害了令狐菡,断了钱瑜的臂膀。谁知,一切竟是钱瑜所为。   霍宸唇边浮起一丝嘲讽:“这宫里,事事都不能按照常理来论,非要颠倒黑白了来看,釜底抽薪了去做,才是宫里的规矩。”   “那皇上既然知道是钱贵妃所为,为何不惩治?”   “我不过是看着旭儿和曦儿的份上。你看速儿,为他母亲所累,小小年纪便少年老成,心事重重。我不忍让旭儿曦儿再沦为如此田地。是以,只在私下警告了钱妃。”   含光想到那一对龙凤胎,心里也是一软。   “我对你说这些,便是想让你心中有数。如今你位居高位,又身怀有孕,只怕这两人尽心尽力的竞相来对你好,你素来心善,可别被那些虚情假意所迷惑,一时心软便有不测。”   含光点头:“今日皇后和钱贵妃都送了东西来。”   霍宸立刻沉下脸色:“你放着便是,不要碰,若是吃食,更是不可食用。”   含光见霍宸一脸肃色,又好气又好笑:“若是想害我,明刀明枪便是,这般这般防贼般的日子,我快憋闷死了。”   霍宸笑着调侃:“这般斗智斗勇,方显得虞三当家的英明神武,冰雪聪明。”   含光噗的笑了。   十月初一是霍宸生日,这是新帝登基以来第一次生辰,自是办得隆重之极。朝臣群贺不说,便是梁国也派了使者前来,带着重礼朝贺新君以示友好。   晌午时分,皇帝在畅景苑大宴群臣及梁国使者。晚上,又在流华殿设宴与后宫嫔妃同庆。   含光穿戴完毕,只见霍速望着自己,惴惴道:“淑妃娘娘,我不知道送什么给父皇贺寿。”   含光笑道:“你就把白日里写的那副字送他便可。”   霍速瘪着嘴道:“那副字,速儿越看越丑,只怕父皇看了也不喜欢,别人也会嘲笑。”   含光蹲□子,扶正他头上的玉冠,轻声道:“速儿,你身为皇子,不可妄自菲薄。若是自己都看不上自己,又如何让别人看得起你?男子汉大丈夫要顶天立地,江湖上尚有一句话叫:英雄不问出处,只要你有一身好本领,便是草莽乞丐,也不会教人看轻。”   霍速点头,将白日里写的一幅字拿在了手里。这幅字,他练了数日,今日整整写了百十张纸,食指都写的扁了,含光心痛不已,牵着霍速,带着宫人到了流华殿。   殿内明烛高照,清音袅袅,阶上龙椅金光灿灿,两侧各立一丛约有人高的红珊瑚,顶上嵌了两颗夜明珠,光华夺目,异彩纷呈。   霍宸嫔妃不多,梅昭仪,谢才人,许贤妃,钱贵妃先后进了殿,依次落座。片刻之后,只听殿外朗声传报,皇上驾临。   一阵环佩叮当声中,皇帝,太后进了流华殿,上到玉阶之上落座。   皇后站在阶前,领着众位嫔妃施礼贺寿,宫人匍匐一地,山呼万岁。   霍宸含笑点头:“免礼,入座。今夜乃是家宴,大家不必拘礼。”   太后将钱瑜的一对双生子召到跟前,一左一右揽在怀里,眉眼之间皆是痛爱。霍宸本就容貌出众,钱瑜更是艳如桃李,这一对双生子便生的粉妆玉琢,仙童一般无可挑剔。钱瑜正在禁足,今日特许出来,便格外的低调。皇后不时扫她一眼,面露得意。   此时,晚宴正式开始。乐坊为皇上寿辰排了歌舞《飞天》《华章》,弦乐声中,歌舞升平,嫔妃笑颜如花,静观歌舞,一派良辰美景,天家喜乐。   霍宸坐在上首,含光和钱瑜对面而坐,皇后坐在皇帝身侧,神色端庄,唇角含笑,目光不时扫过在座嫔妃。   含光害喜的厉害,刚吃了两口,便拿帕子捂住了嘴。写春和映雪便慌了神,忙不迭的帮她抚背,奉上茶水。   皇后柳眉一动,微微侧目看着皇帝,只见他端着酒杯,又放下了。目光垂下,似乎是一种硬生生忍住想看淑妃的冲动。   她心里一刺,抬头对皇帝右侧的太后道:“母后,今夜良宵吉日,不如来个击鼓传花的游戏助兴,鼓声停了便让嫔妃即兴赋诗一首,替皇上祝寿。”   太后笑着赞同,又将手腕上的翡翠镯子脱了下来,“谁的诗好,哀家有赏。”   含光暗笑,已经知道皇后的用意,便低头对写春耳语了两句。写春神色一怔,略一迟疑便疾步离去。   此时,乐坊司仪呈上一面鼓,皇后对身侧的碧落点了点头:“你去击鼓。”   鼓声响起,众嫔妃便都收敛了笑意,一边飞快的将手里的珠花传到下首,一边赶紧在心里苦思词句。   含光接到珠花,心里一动,预感鼓声必定要停在自己这里,果然。   含光起身,对着皇后浅浅一笑,“请皇后娘娘见谅,含光出身草莽,虽读过书,但从没填过词写过诗。不过,今日皇上寿诞,含光想让大家高兴高兴。”   这时,写春捧着一个匣子过来,霍宸脸色一变,正欲出言制止,却见含光对他嫣然一笑。   他略一思忖,便默然不语。   含光见他默许,便打开匣子,取出一把刀来,顿时宴席之上后妃皆是花容失色。   太后忙道:“皇上,淑妃这是何意?”   霍宸笑:“母后只知道她功夫了得,还从没见过,今日不妨看看虞家刀法。”   含光走到殿中。因她身怀有孕,出招根本没有施出力气,只是舞了个花架子而已,但即便如此,后妃何时见过真刀真枪在眼前飞舞,只觉得刀光惊心动魄,寒气逼人,含光英姿爽爽,豪放洒脱,宴席之上,顿时静如空谷,后妃皆是大气不敢出,被那一道白光刺得微微眯眼,不敢正视。   突然,含光扬手一挥,云舒刀径直砍向站立鼓旁的碧落。   众人一声惊呼。   第 31 章   只见刀锋卷着一道寒光,从碧落耳畔闪过,一朵红花伴着几缕青丝从她发间飘落。碧落身子一软,竟昏了过去。   含光左手一抄,将那朵红花接住,纤纤玉指托着那朵绢花,回眸一笑:“这一招,叫朝花夕拾。”   满座皆惊,顷刻之间,竟是静的仿佛连风都停了。   霍宸眼中溢满赞许惊艳之色,望着她,神色缱绻。   含光眸光流转,四顾众人,笑着道了一句:“献丑。”   此时,座上之人才纷纷从一场惊梦中醒来一般,神色松动。   霍宸笑赞:“虞家刀法果然精妙,这一招朝花夕拾,有惊无险,风流大气。”   太后也赞道:“虞将军教女有方,我看须眉男儿也未必有这样的好身手。”   薛婉容这时才呼出一口气来,竟像是一直悬着心肺,不曾呼吸一般。   含光谢恩落座,对皇后微微笑道:“含光不会吟诗作画,只会舞刀弄枪,让皇后娘娘见笑了。”   薛婉容强笑道:“那里,淑妃刀法让我们大开眼界。”   含光故意又道:“山寨里都是从战场上厮杀出来捡了一条命的人,性格豪放直爽,有什么便直来直去,言语不合动刀动枪也是常事。这次护送皇上回京,我这鸳鸯宝刀不知弑了多少血。蒙皇上恩宠,特赐我可在宫中佩刀,这宝刀本是一对,名叫云卷云舒,回头我再演一套双刀的刀法给皇后娘娘看看。”   薛婉容牵了牵唇角,勉强显出一丝笑意却没有作答。   霍宸抿着唇角,强压了一抹笑意,低头饮酒。   座上嫔妃皆鸦雀无声,她们见到的女子无非是大家闺秀,即便心如蛇蝎,面上也端的是文雅斯文,只在暗地里你死我活,似含光这般如烈酒朝阳的女子,磊落洒脱不输于须眉,若是惹急了,只怕一刀立斩,血溅当场。当下众人心寒胆怯,存了敬畏之心。   晚宴结束,众人各自回到宫室。霍宸翻了许贤妃的玉牌,却在半个时辰后,悄然来到关雎宫。   含光早已歇下,朦胧间看见鲛绡帐外一个高瘦的人影,心知是他,便故意装睡。   霍宸轻手轻脚揭开纱帐,除了鞋袜衣服,躺在她的身侧,含光依然不动,但唇角却不知不觉弯了起来。   霍宸这才知道她装睡,便不客气的伸手进去,探到她的腋下。含光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忙不迭的躲闪。他便上下其手在她身上胡乱摸了一通,她又羞又痒,握着他的手,便在他肩头轻轻咬了一口。   霍宸轻笑:“好大的胆子,吓唬皇后不说,连皇上也敢咬。”   含光俏皮的皱了皱鼻子,笑嘻嘻道:“臣妾只是遵从了皇上的旨意。”   “我知她击鼓传花不过是想让你当众出丑罢了,今日借着碧落挫一挫她的锐气与嚣张,也替速儿出一口恶气。”   “我正是此意。”   “如此一来,别人敬你,皇后怕你,这样也好。”   含光突然生出一份羞赧,柔声问道:“那你呢?”   霍宸捏了捏她的鼻子,宠溺道:“我自然是痛爱不及。”   含光挑眉一笑:“若是你敢负我,我对你也不客气。”   霍宸调侃道:“我早说过,你与河东狮有一拼,果然。”   两人柔声笑语温存了一会儿便相拥而眠。   含光一刀惊艳,翌日嫔妃宫人见她便是又敬又怕,特别是碧落,含光去昭阳宫请安时,她见到含光便神色惊慌闪躲。   太后得知含光有孕大喜过望,免了她每日早晚请安,只让她安心养胎。霍宸子嗣甚少,霍速在她眼中,压根算不得孙儿。因此对含光寄予厚望。   含光从安泰殿请安出来,经过太液池,看见承影站着清波桥下。   自从入宫,已有数日不曾见到他。想起两人之间十数年的情义和那些清淡如菊的旧日时光,含光心里有点艰涩,迎着他走了过去。   湖边凉风习习,秋菊晚桂竞相吐芳,柳叶微带浅淡黄色,逆了春光,便不复当时碧翠,人亦如此,拗不过人生中风云变幻的际遇。   承影站在树下似乎就是为了等她,见到她来,便上前几步。   含光挥了挥手,让映雪和写春及身后的宫人退下。   承影走到跟前,打量着她,眸中闪过一抹痛惜,轻声道:“含光,你瘦了。”   含光摸着自己的脸颊,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有孕之后,她的身子一直不爽利,害喜的厉害,每日吐得天昏地暗,自然消瘦。   “爹还好么?”自从封妃,她不再跟谁霍宸去乾仪殿上朝,便也数日不曾见到虞虎臣。   “有件事,义父让我来告诉你。”   “什么事?”   “皇上寿辰,梁国派了使臣前来祝贺。皇上在畅景苑赐宴的时候,义父觉得那位梁国使臣身边的一个少年,很像一个人。”   “谁?”   “霄练。”   含光一震:“你说什么?”   承影点头,“义父当时便让我看,可是时隔多年,小孩子容貌变化较大,我无法确认。义父却觉得很像,那少年的眉间有一颗黑痣。”   “霄练的眉间的确是有一颗黑痣。”   “义父还打听出,那少年是梁国使臣的儿子,名叫许为,年方十六,霄练若是活着,今年也正是十六。”   “若是霄练,他应该认得父亲才对。”   “义父也正是因此才不敢确定,这两日他心神不宁,四处打听却没什么结果,便想让你见见那许为。”   含光心里又是激动又是难过,急切之中恨不得立刻去看看那个少年的模样。   “义父的意思是,此事你先别告诉皇上,不论许为是不是霄练,他目前的身份是梁国人,两国相争数十年,战乱不断,义父当年又背了叛国通敌的罪名,所以此事先私下进行,以免对你和义父不利。”   含光点头,“那我如何才能见他一面?”   承影道:“此事我和义父来安排。”   含光回到关雎宫,心里久久未能平静。惊风城外的山崖,高约数丈,唯一生还的希望便是挂在树上,霄练那时年幼体轻,也许真的上天眷顾……一念及此,含光更是坐卧不宁,恨不得立刻就见一见那位许为。   吃过晚膳,速儿恋着含光不肯去睡,求含光给他讲故事。他小小年纪便尝尽世态炎凉,有异于常人的敏锐聪慧,虽然口中不说,但心里却知道含光对他,是真心真意的好。所以便对含光生了依恋之情,一日竟然脱口而出喊了含光一句母妃。   含光拥着他,对他讲起宫外的逸闻趣事,速儿睁大眼睛,惊异好奇,自小到大,他从未出过宫廷,含光口中的那些事物,对他来说,怔然如天荒夜谈一般离奇。含光看着速儿的模样,半是心酸,半是心痛,这才体会到当年的闲云寺对霍宸的重要,那时的他,又何尝不是圈禁在紫禁城中的一只鸟?读书万卷又如何?见过的也只是这红墙之内的方寸之天。   不知不觉夜色深了,含光哄了速儿去睡,殿外传来通报之声,皇帝驾临。   含光牵起速儿,走到殿门处,只见霍宸已经踏上了台阶,站在了廊下。   “参见父皇。”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含光笑道:“速儿正要去睡。”说罢,便将速儿交给一旁随侍的宫人。   霍宸走进内殿,宫人服侍着沐浴更衣,换了一套锦袍,斜斜靠在紫檀椅上,揉了揉眉梢。   含光见他似有心思,便偎依在他身畔问道:“皇上有什么为难之事?”   霍宸握起她的手,放在掌心里抚摩,低声叹道:“康王势力比我想的复杂,竟然将根系伸到了梁国,我委实小瞧了他。”   “此话怎讲?”   “此次生辰,梁国派了使臣许志昂来给朕庆寿,此乃示好之意,。不想此举还有内情,驿馆使节来禀,许志昂私下见了一个人,此人你猜是谁?”   “谁?”   “康王妃的哥哥,华澜。他是永和六年的榜眼,文采风流,为人桀骜,曾在兵部任职,后来父皇将他调任户部,因持才傲物,得罪了不少人,后来请辞在家。”   “此人素喜结交江湖人士,仿效春秋四君,门下养了不少食客。许志昂若是敬慕他,大可明目张胆前去拜访,为何私下偷偷摸摸约在一处茶楼见面,且让他儿子许为守在门边,这其中必有玄机。”   含光一听许为的名字,立刻心跳加快。   “皇上的意思,莫非是康王和梁国私下勾结?”   “当日我出使梁国,所带随从不少,皆是从京畿大营挑出来的精兵,结果在边城遇袭,几乎死伤殆尽。我那时只道是康王设了埋伏,现在想想,未必不是梁国出卖了消息,和康王两下勾结。康王定是许了梁帝不少好处。”   “会是什么好处?莫非是割让城池?或是银两战马?”   “我已经派了人去查,若是康王真的和梁国勾结,梁帝是个贪得无厌的人,利益没有到手,必定不会坐视康王被禁,或许此次派许志昂来祝寿,不过是个幌子,其实是想一探虚实,看看康王是否还有东山再起的可能。”   含光听罢这一段分析,心里也不安起来。   霍宸缓缓道:“康王不除,朝局不稳,早晚会有内忧外患。”   “陛下取他性命,不是难事,难就难在如何让人心服口服。”   “父皇立我为太子之时,已经有很多朝臣私下议论,认为父皇应该归还帝位于康王。这些年来,康王广结党羽,拉拢朝臣。父皇念及太宗恩情,顾及叔侄情义,更怕世人舆论,对他甚是宽容放纵,以至有今日之祸。那份手谕一出,动摇了不少人,我若是杀了他,只怕天下不服,反倒说我薄情寡义。”   “那皇上打算怎么办?”   “含光,你还记得闲云寺里的那位僧人么?”   “你是说,空一师父?”   “正是,若是你能在他那里拿到一份东西,我便可以杀了康王,永绝后患。”   第 32 章   “是,若是你能在他那里拿到一份东西,我便可以杀了康王,永绝后患。”霍宸双目炯炯,闪着一丛奇异的光亮,照得含光心里竟是微微一颤。   “什么东西?”   霍宸没有立时回答,而是放低了声音,缓缓道:“太宗病危之时,天下初定,中原历经多年战乱,已是满目苍夷。朝中重臣,边关大将,手握重权,居功自傲,梁国又虎视眈眈。康王年幼无能,若是传位于他,很可能改朝换代江山易姓。所以,太宗传位给父皇,其实是万般无奈,心有不甘。父皇接手的不过是一个天下初定大局不稳的烂摊子而已。太宗驾崩之前,的确让父皇给他写了一份手谕,但并不是归还帝位于康王,而是让父皇保证康王一世无忧安享荣华,便是他谋反,也不得要他性命。”   原来如此,含光不由心里感喟,看来太宗早已料到有今日之事,作为开国帝君,他的确有远见之明,也有识人之术。只可惜一生征战英年早逝,留下的血脉也唯有康王和宇和公主而已。   “太宗病危之时,后宫嫔妃与康王皆不在身边,只有拱卫司指挥使秦向烈守在身旁。太宗薨后,父皇在宫里翻了个遍,都没找到那份手谕,不久,秦向烈辞去拱卫司指挥使之职,出家为僧,便是闲云寺的空一。”   含光一怔,怪不得他武功已至臻境,拱卫司卧虎藏龙,那一个不是身怀武功绝学之人。   “你还记得回京那日,我在京畿大营和张广辉会面之后,去了一趟闲云寺么?”   “记得。”   “那是因为,张广辉得知康王手里有一份密旨,具体是什么内容他并不清楚,只知道这密旨关系重大,对我登基极为不利,康王将会据此反败为胜。我当时心里一惊,立刻赶到闲云寺,问孤光大师,近来可有人来过闲云寺,是否有人见过空一。孤光大师说没有,我这才放下心赶回京城,让梅翰林做出应对之策,不然当时在乾仪殿真的镇不住群臣。”   含光恍然,梅昭仪便是梅翰林之女,容貌并不是最出众,怪不得大选被留在后宫封为昭仪。   “我幼时被父皇送到闲云寺,其实并不是为了惩戒,而是让我去寺里找那份手谕。那时,康王已经颇不安分,四处结交朝臣,与边关也有来往。刚巧魏贵妃设计害我,父皇便借此为由让我去了闲云寺。空一武功高强,生人无从靠近,而孤光大师是他师父,更是武功高不可测。此事机密之极,又不能大动干戈的找寻,所以颇为棘手。后来,你和承影来到寺中,我发现他特别喜欢你。我送他一些好东西,他转手便给了你。我当时很奇怪,后来才得知,原来当年他喜欢过你的姑姑,你和姑姑相貌又极像,大约是爱屋及乌。”   上一辈的事情,含光并不清楚,但当年空一的确对她极好,还曾指点过她武功,可惜那时她年幼贪玩,倒是承影十分好学,对武学天生便有一份执着。   “后来空一神志不清,除了孤光大师,谁都不能近身。不过那日,你随着我去闲云寺,我见他对你依旧很亲近,大约是将你认作了你姑姑。”   听到这里,含光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先帝因为那道手谕,而迟迟不能除掉康王,你是想让我去空一师父那里,找出那份先帝手谕?”   “正是此意。林晚照曾提及,苗疆有种蛊术,可以让人催眠,梦境之中,一问一答说出实话。所以我想让你去接近空一,问出那道手谕所在。”   含光顿了顿,问道:“那我该如何做?”   霍宸满怀歉意,将含光怀抱在胸前,“林晚照会教你。只是委屈你要出宫一趟,你现在身怀有孕,按说不该让你劳累,可是梁国使臣一来,我便担心引发事端,早一日解决此事,早一日安定朝局。”   “无妨,我身体很好。”   霍宸伸手抚摸着她的脸颊:“含光,这商朝江山,有你一份功劳,我一辈子都记得。等有朝一日,我将这江山治理得坚不可摧,河清海晏,那时,你我并肩,君临天下,共赏这如画河山,千秋万代生生不息。”   含光听出他竟有封她为后的意思,伸出手指掩着他的唇道:“皇上,我并不想要你承诺什么,我是你的妻子,理应为你分忧。”   霍宸握着她的手指,吻着她的指尖,满目深情的望着她。   “历来后宫是非不断,皆是因猜忌嫌疑而起,帝后情深携手以老的寥寥可数,希望你我,恩爱不疑。”   含光含笑点头,依偎在他胸前,柔声道:“我会尽我之力助你,唯愿你这位明君圣主,能给百姓一个清朗乾坤。”   翌日,淑妃请旨去闲云寺上香祈福,求佛祖保佑腹中龙胎安泰。皇帝亲赐龙辇出行,因龙辇素来只能帝后才可乘坐,特将六乘改为四乘。霍宸担忧她的安危,又特意让承影护送,皇家仪仗从前德门出发,浩浩荡荡行了一个多时辰,到了闲云寺。   孤光大师领着僧人在山门处恭迎。含光进了寺院,佛祖跟前上香许愿,这才到了后院歇息。   含光和承影走到当年霍宸居住的院落,隔着一条长长的甬道就是空一的住处。这是寺院最偏僻的一个角落,原是柴房,后来空一有些神智不清,孤光怕他失手伤人,便将柴房收拾干净,让他住到了后院的那两间屋子里。   他喜欢做木工,含光记得幼时他曾送过她一个弹弓,她便是拿着那个弹弓,打穿了霍宸的洗澡盆,犹记得当时水流如注,霍宸气急败坏却不敢跳将出来“追杀”她。忆起往事,含光不由想笑,那时自己也委实调皮,瞧不惯他整日心高气傲一尘不染的样子,便变着法的气他。   两人站着甬道的这头,远远看见,那头的空一正坐在门外,膝上放着一截竹子,他看着手里的竹刀,若有所思。   含光正欲上前,承影拉住了她,神色有些紧张不安。   含光回眸笑笑:“没事,他记得我,你忘了吗,上一次回来,他还叫我小鱼。”她心里隐隐有些难过,他现在怎么神智不清了呢?   承影踌躇着放开了手,眼看着含光轻步走了过去,穿过甬道,蹲在空一的面前,和他轻声说着什么。   空一抬起了手,像是要放在含光的头上,承影只觉得自己的心一阵狂跳,但想起来时路上含光的嘱咐,硬生生忍住跃上前去的冲动,直到看着空一的手,放在她头上,只是一种关怀爱抚。   过了一会儿,含光站起身来和空一走进了屋内。承影再次紧张不安,但他又不敢太过接近,站着甬道里只觉得度日如年,再也没有如此的心慌失神过。   甬道里穿过的风,带着秋日的凉意,吹拂着他的衣角,他屹立不动,全神贯注的听着屋子里的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屋里传出含光的一声轻呼。   他再也忍不住,飞身跃出了甬道。   第 33 章   承影推开房门,看见含光怔然站在窗边,而空一斜靠在竹椅上,神色安宁,虽然闭着眼,但眼珠却在眼皮下微微的转动着,似睡非睡。   承影见含光安然无恙,这才放下心来,轻声问道:“你刚才怎么了?”   “我没事。”含光抬手将额头上的细汗抹去,缓缓扶着竹椅坐下,露出疲惫之色。   林晚照昨日将催眠术教给她,因时间仓促,含光一时未能学会,林晚照又配了药,裹在酥馅点心中,让她带给空一食用。方才将点心拿给空一时,含光异常的紧张,若是他不肯品尝,那么催眠很可能功亏一篑。空一的武功深不可测,人又神志不清,催眠万一失手,并不知会发生什么情况,她不担忧自己,却担忧腹中的孩子。万幸,空一对她毫无戒心,催眠也进行的颇为顺利,但问出的那个答案却是让含光大吃了一惊。   她怎么都不会想到,那份手谕,竟然是在康王手中!   当年空一将手谕交给含光的姑姑虞敏。虞敏将手谕交给康王之后,却离奇死去。空一心知这定是康王杀人灭口,但他深受太宗隆恩,空有一身绝世武功,也无法为爱人报仇,痛悔绝望之际,心灰意冷出家为僧。   含光听到这些,心里又惊又怒,突然间觉得当年在惊风城一家老小被梁兵追杀,也许不是那么简单。因为城破之后,许多梁兵都急着在城中烧杀抢掠,江伯父带着虞家老小逃出城外,梁兵并不知道她们是虞虎臣的家人,为何穷追不舍直到城外,势要置她们于死地?   这些陈年旧事在心里翻腾起来,再加上疑似霄练的许为出现,突然显得疑窦重重,含光有点心乱,对承影低声道:“我们先走吧,空一师父不到半个时辰便会苏醒。”   两人出了后院,和孤光大师告辞之后,便上了龙辇启程回京。   承影骑马,守在龙辇的右侧。含光坐在车里,心里反复的转着那些疑惑,她撩起窗户一角,对承影道:“哥,我想尽快见一见许为。”   承影低声道:“许为几乎不离许志昂的左右,而皇上又派人私下盯着许志昂的动向,许志昂私约华澜,已经引起皇上的疑心,若是义父私下接触许为,只怕会引起皇上误会,所以义父一直在寻找机会。”   “梁国使臣何时回去?”   “大约再过三日。”   “到时候皇上必定要设宴欢送,我们可以寻个机会见他一面。”   承影点了点头。   含光轻蹙黛眉,疑惑不解:“哥,许为若真的就是霄练,他为何会到了梁国,又认了许志昂为父亲?为何见了父亲无动于衷?”   “这些,只有问过许为才知道,如果他真的就是霄练。”   回到皇宫,已是天色昏黄。含光听宫人说皇上在安泰殿,便径直下了龙辇换了肩舆到了安泰殿。   进了殿内,只见皇上皇后都在,皇上坐在太后身畔,皇后坐在下首。   含光正欲施礼,太后笑着阻拦:“免礼,快坐到哀家身边来。”   含光上到玉阶之上,太后握着她的手,关切的问道:“淑妃今日辛苦,身子没什么不舒服吧?”   含光含笑答道:“多谢母后关心,含光素来身体很好,一路平顺。”   霍宸坐在太后另一侧,望着含光,笑容柔和俊美,两人互视了一眼,无声之间,情思脉脉,薛婉容看在眼中,忿在心里。   从淑妃进殿,她便不由自主的留意了皇帝的神色,他的视线仿佛胶着在淑妃身上一般,眼中似生出一股蜜意来。这种眼神她从未在他眼中看到过,她不由生出一股浓烈的醋意来,不但是因为皇帝的宠爱,还因为太后的偏爱。   以前太后都是向着她的,即便钱瑜生了一对双生子,太后私下里也不待见钱瑜,处处偏向她。但不知为何,太后独独对这虞含光百般关爱,实在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这时,太后又对她道:“皇后,你先回去吧。”   薛婉容起身告退,走出安泰殿的时候,心里满是忿恨和委屈。太后竟然留下虞含光和皇上,三人竟如民间的普通人家,坐在同一张榻上说着家常,而自己,竟然像是局外人,被请出了安泰殿。她紧紧的握住了拳头,小指上的金护甲刺着掌心的肉,痛达心肺。   太后屏退了殿内众人,急切的问道:“空一怎么说?”   含光答道:“空一师父说,那份手谕早就给了康王。”   太后和霍宸齐齐一怔,然后对视了一眼。   “当时是让我姑姑虞敏亲手交给的康王,后来,我姑姑遭了康王毒手,空一师父痛悔不已,出家为僧。”   太后道:“原来他是因此出家。皇上你看,如何将那手谕从康王手中拿回来?”   这手谕无意是康王的救命稻草,他一定会藏在一个万分妥当之处。回京路上,含光心里便在思虑,从他手中拿回手谕,恐怕是千难万难之事。   不料,霍宸却眉目舒展,畅然笑道:“母后,那手谕在康王手中,已经毫无用处,何必拿回来?”   “为何?”   “母后,康王已经拿出过一份父皇的手谕,被鉴定为伪作,而今他再次拿出一份手谕,首先便令人生疑。况且两份手谕内容全然不同,一份是归还帝位,一份是谋反保命。既然继承帝位,又何来谋反一说?两份手谕自相矛盾,必定有一份是假。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康王聪明反被聪明误。他造过了一份假的,那么这份真的,便无人再信了。”   太后恍然笑道:“的确如此。”   “所以,康王绝不会再让这份手谕面世,否则,就是承认自己先前的那份手谕作假,归还帝位是他信口雌黄,如此一来,大失民心不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自然不会做这愚蠢之事。”   太后听后,舒心的笑着,频频点头。   含光道:“或许他看着手谕,生了非分之想,篡改了手谕,否则那手谕之上的传国玉玺又是怎么回事?”   霍宸道:“不错,也有可能是他找人篡改了父皇的手谕,所以梅翰林签订的那份手谕,其中归还帝位四个字,的确是新近所书。不论是他伪作,还是篡改,那份手谕已经不足为惧。”   太后道:“皇上及早定夺,除却这个心腹大患,母后也就心安了。”   “儿臣早有谋划,只是担心手谕落在他人手中,最后关头被人拿出来,不仅救了康王,还让儿臣从此之后都不能动他分毫。眼下没有后顾之忧,儿臣自然会将康王处置的让天下人没有一丝异议。”   太后转头拍了拍含光的手背,慈爱道:“你辛苦了,早些回去歇着吧,安心诞下皇儿,哀家不会亏待你们母子。”   含光起身告退,和霍宸一起出了安泰殿。   此时,暮色渐起。宫阙巍峨,在秋日的黄昏中,显出一丝沧桑雄浑。含光坐在肩舆上,看着重重宫阙,红墙碧瓦,想到自己半生荣辱,一世自由都将在此浮沉,心里油然而生一抹茫然失落。   回到关雎宫,霍宸用过晚膳,陪着含光在园子里散步,写春映雪和邵六远远跟着身后,霍宸牵着含光的手,轻声道:“承影也该成亲了,你看永宁如何?听母后说,永宁对他极有好感。”   含光闻言不由一怔,也许是写春和映雪对她无意间说起的那些旧事,让她对永宁有了成见,潜意思里她竟然觉得永宁配不上承影,虽然她贵为公主。况且,柳家莫名其妙的退亲,她总觉得内里有蹊跷。一想到太后身边的柳公公是柳湘君的远房叔叔,她更是觉得此事极有可能是永宁所为。   承影在含光心里,亦亲亦友,十分重要,她希望能有个贤淑明慧的女子来做自己的嫂子,但霍宸毕竟是永宁的皇兄,含光不能直言心中所想,只能委婉的说道:“公主金枝玉叶,需要人捧在手心爱如珍宝,承影内向木讷,生平最不会哄人,求他说句好听的话,都难如登天。公主性情活泼,若是嫁给承影,只怕会憋闷难过。”   霍宸嗯了一声,停了片刻又道:“那宇和公主,你觉得合适么?”   宇和是太宗的幼女,康王的嫡妹,这个身份,眼下极其敏感,霍宸已经明确表示要对付康王,含光自然不愿承影牵连进去,便低声问道:“皇上,若是康王有事,公主会不会被牵连?”   “自然不会。公主年幼,一直住在宫中,康王虽是她亲兄长,却不怎么关心她。我知道你是担心承影被牵连,你放心好了。”   含光这才放心,低声笑道:“皇上你还是去问承影好了,又不是我娶亲,我喜欢不喜欢并不打紧,要他喜欢才好。”   霍宸停住步子,捏了捏含光的鼻子,佯作不悦:“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你着想。江承影是你义兄,你身在后宫,娘家若是权势过人,别人也就不敢小觑,对你自然是敬畏有加,将来,”他附在含光耳边,轻声道:“将来封后,承影地位显赫,也对你有利。”   第 34 章   含光心里一怔,意外之余,并没有喜悦。那个位置她从未想过,她真正想要的他这一世也无法给予。   霍宸对她的淡然毫不意外,只是握着她的手,更紧了一些。从这个细微的动作上,含光知道他懂得自己的心意,两个人很有默契的谁也不提,因为无法做到。   夜凉如水,秋阶霜浓,落叶踩在脚下,簌簌轻响。   她能把握的也就是当下了,这一刻,他的身旁,唯有她而已。   三日后,霍宸要在畅景苑设宴送使臣许志昂回梁。接见外臣的宫宴嫔妃不可参与,含光自然无法在宴席上见到许为,所以,这日一早,承影便来和含光商议,想让含光乔装为拱卫司的一员护卫,守在朱雀门通往畅景苑的路上,伺机见一见许为。   含光沉吟了片刻,道:“皇上一直派人盯着许志昂,进宫之后,更是人多眼杂,我们若是私下接触许为,必定会被皇上知道,眼下皇上正在怀疑许志昂和康王有私,我们若是约见许为,只怕会被有心人利用,到时候百口莫辩,反而被动。不如我直接告诉皇上,就说我们怀疑许为是霄练,让皇上安排我见他一面,此事明说,反而显得坦荡磊落,皇上必定会答应。”   承影点了点头:“这样也好,光是见面,恐怕你也难以分辨是不是他,毕竟多年未见,少年人的样貌变化极大,最好能聊一聊。”   “我也是这样想的,许为若真是霄练,他不肯与父亲相认,必定另有隐情,只有我俩私下叙话,才能问出内情,若是偷偷摸摸见他,时间紧迫,无法深问。”   “那你即刻便去禀告皇上吧,再有一个时辰,宫宴便要开始了。”   含光听罢立刻动身,两人到了御书房前,含光进去求见霍宸。   霍宸听闻此事,神色一怔,随即笑道:“既然有这样的事,真是巧了。等他们进了宫,我派人将许为领到乾明宫的偏殿,你在那里等候,看是否真的是你弟弟。”   含光一听霍宸答应的如此爽快,高兴不已,谢恩告退。   回到关雎宫,含光便看着沙漏,等待宫宴开始。   写春见她坐着那里,神色忽悲忽喜,坐卧不宁的样子,便上前关切的问道:“淑妃娘娘,你是不是身子不舒服?要不要让林御医来一趟?”   含光摇了摇手,站起身道:“我要去一趟乾明殿。”   写春忙应了一声,和映雪领着两个宫人出了关雎宫,朝着御花园走去。   此刻已近深秋,天气一日冷似一日,御花园内不复繁花似锦,青石阶上黄叶飘飞,衬得石林小径愈加的幽深。   转过石林,含光一眼看见对面走来几个人,身着红色宫装的正是皇后薛婉容。她的面容依旧雍容清丽,只是落寞之色愈加的明显,红色没有被她穿出喜庆大气,反而透出一股悲春伤秋的寂寥。   含光停住步子,躬身站着一旁,眼看着薛婉容走近,心情复杂得无法用言语来表达。她同情薛婉容被霍宸冷落,但也厌恶她心地歹毒,连霍速那样的小孩子都去算计。皇后本该身为后宫典范,母仪天下,心怀广阔。她却带着一副柔弱的面具,暗藏刀锋。但是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想让霍宸爱她而已。   含光几次想让霍宸去昭阳宫,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明知道薛婉容的狠毒,却仍旧同情她,这一点让含光万分矛盾。   “参见皇后娘娘。”   薛婉容停住步子,冷冷地笑了笑:“不敢当,淑妃娘娘如今身怀龙胎,连太后那里都可以免礼,本宫怎敢受礼。”说罢,广袖一拂,从含光身旁走过,青丝上的步摇闪过一丝金光,几枚珠子碰在一起,叮叮作响。   含光听她言中带刺,也不与她计较,径直带着写春和映雪前往乾明殿。   写春不忿,和映雪低声嘀咕道:“等淑妃娘娘生下小皇子,看她不气歪了鼻子才怪。”   映雪轻笑:“胡说,只听过嘴气歪的,那有鼻子气歪的?”   含光忍不住莞尔,回头嗔道:“你们两个不许乱讲。”   到了乾明殿,真是宫宴开始的时候,隐隐听见远处传来丝竹之声,含光等在偏殿之中,看着地上斜进来的正午阳光,心情紧张而激动。   也不知等了多久,终于听见殿外有人通报:“梁国许为拜见淑妃娘娘。”   隔着珠帘,只见邵六领进来一个清俊的少年,瘦高俊逸,神色镇定。   含光恨不得挑开珠帘,走到近前仔细看他的容貌。但礼制约束,她只能隔着珠帘和他说话。   许为走到珠帘前,屈身施礼。   “许公子免礼。”   含光紧紧的盯着他,竟然紧张地手心出了汗。他的面容的确有七分像霄练,尤其是眉间的那颗痣,正和霄练一模一样。   含光迫不及待就问道:“敢问许公子的生辰是何时?”   “回禀淑妃娘娘,是正月十五,辰时三刻。”   含光一听,心里便是一阵狂跳。   “你,是一直都住在梁国么?”   “回禀淑妃娘娘,许为十岁之后,才到了梁国。”   含光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激动,顾不得什么礼数,站起身一把挑开了珠帘。   珠帘外的许为和邵六齐齐一怔。   “你们退下,我有话要和许公子详谈。”   邵六急道:“淑妃娘娘,这于礼不合。”   含光当即道:“皇上那里,我自会说明。”   邵六无奈,便对殿内众人挥了挥手,众人鱼贯退出。   许为一直默默的看着含光,依旧镇定自若。   含光激动地看着眼前这个少年,上前两步道:“霄练,我是你姐姐含光。”   许为躬身施了一礼,“淑妃娘娘认错人了,小人名叫许为,是家中独子,没有姐妹兄弟。”   含光一怔,停住了步子。“霄练,你是忘记了,还是不想相认?”   许为沉默着,再施一礼:“许为不懂娘娘的意思。”   含光激动不已:“你明明就是霄练,爹已经认出了你,但你不肯认他,所以他又不敢确认,让我来看看你。霄练,你为什么不肯认我们?难道你都忘记了过去吗?那时你已经十岁,你应该记得一切的,惊风城外,”   许为打断了她,“小人不知道娘娘所说的一切。”   含光的惊喜瞬间被失望席卷而空,她怔怔的看着许为,良久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娘娘若是没事了,请容小人告退,父亲还在宴席上等着呢。”   含光木木的看着他施礼,转身告退,心里猛地一阵刺疼,冲口就道:“霄练,你是不是怪父亲没有顾你和母亲?”   许为脚步不停,转身走向殿外。   “皇上赐婚,父亲拒绝,说母亲死后,他此生不再娶妻纳妾。”   许为的步子停顿了一下,缓缓转身,对含光微微一笑:“淑妃娘娘,请容小人冒犯,这世上,最不可信的就是男人的山盟海誓。”   含光眼睁睁看着那个瘦高的身影消失在廊下,在深秋的清辉下,阔步而去,心里阵阵的刺疼。   一行眼泪骤然袭来,她确信,他就是霄练。他为什么不肯相认,是心里有怨?还是另有隐情?   过了许久,含光才步出殿外,回到了关雎宫。   此刻已是午后,宫宴想必已经结束,梁国使臣也已经出宫,从此之后,也许永远再没有机会和霄练见面,含光打算对父亲说,许为不是霄练,她一个人痛苦就够了,没必要让父亲伤心。   映雪上前奉上了午膳,含光半点食欲也无,但念及腹中的孩子,勉强拿起了筷子。   正在这时,突然听见殿外大声通报:“皇上驾到。”   含光放下筷子,心里还在纳罕,平素的这个时候,她都在午睡,霍宸若是前来,都不肯让人通报,怕吵了她,今日为何这般?   含光走到殿外,不由一怔。   霍宸脸色冷凝,见到她便是剑眉一凛,怒气冲冲道:“你好大的胆子!”   含光莫名其妙,“皇上,臣妾怎么了?”   霍宸啪的一声将手中的一件东西甩了过来,扔在了含光的脚下。   含光弯腰捡起,是一封信,她疑惑不解,抽出一看,竟是皇宫舆图。   含光大惊,抬起眼帘看着霍宸:“皇上,这是?”   霍宸震怒:“这是在许为身上搜出来的。”   “这与臣妾何干?”   霍宸冷哼了一声,目光如剑,扫向写春:“写春,你来说。”   写春脸色苍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头不止:“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奴婢什么都不知道,是淑妃娘娘让奴婢交给许公子的,奴婢不知道信里是什么。”   含光难以置信,看着地上的写春。   第 35 章   含光难以置信,看着地上的写春。   她从没有亏待过她半分,将她视为姐妹一般,赤诚以待,她做梦都想不到会有眼前的这一刻,宫里第一个来害她的人,竟是写春。   刹那间,含光只觉得心灰意冷,失望之极。她抬头迎向霍宸冰冷的目光,唇边浮起一丝苦笑:“皇上凭她一面之词就前来责问臣妾?”   霍宸厉声道:“许为已经承认,这信件的确是他离开关雎宫时,写春亲手给他的,所幸他还来不及看,不然,”他说到这里,眼中透出一股杀意来。   含光心凉不已,道:“写春的确是我的侍女,方才也的确就在殿外,但并不代表这封信出自我手,是我授意。”   霍宸怒目恨道:“若不是朕亲眼见到你的笔迹,朕也不敢相信,枉费朕对你恩宠有加,信任如己。”   含光一震,低头再看手中的信件,果然,那舆图上的几处标识,竟真的与自己的笔迹一模一样,刹那间,她心里一片寒凉,舆图从手中滑落,如同一片落叶,飘在霍宸的脚下。   这宫里的算计,形同鬼魅时时刻刻隐伏在身旁。她从没怀疑过自己也会有被人算计的一天,所以当前这一幕她并不是很意外,但让她意外的是,陷害她的人是写春,而霍宸,信誓旦旦对她说恩爱两不疑,居然经不得别人的一句谎话。   她从没见过他震怒的模样,那一双曾如瀚海明波的眼眸,曾藏匿着万千柔情,让她心甘情愿收起羽翼困局在此,而此刻却是凌厉冰冷,仿佛利刃,插在了心上。   她并非没有辩解之词,但此刻硬生生被他的目光逼了回去,满心悲凉,竟一个字都不想对他说。她耳边响起了霄练的那句话:这个世上,最不可信的,便是男人的山盟海誓。是么?那些温柔的誓言,莫非都是他一时兴起?只她当了真?   她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眸,却看不到她想要的东西,心一寸一寸的凉下去。   邵六拾起舆图,呈与霍宸。   霍宸转过身去,厉声道:“将淑妃禁足。待皇后查明真相,再做处置。”   邵六一挥手,身后上来两名内侍,将写春带出了关雎宫。   含光怔然站在殿中,眼看着那个深紫色的身影拂袖而去,木了一般。   映雪急声道:“娘娘怎么不辩解?”   含光默然笑了笑,良久才道:“皇上圣明,他什么都知道,我何必多说?”   映雪急的跺了跺脚,泫泫欲泣:“娘娘,有些话,自己不说,别人又怎么会知道?”   含光缓缓道:“若是事事都靠一张嘴,一双眼,要心何用?”   映雪欲言又止,咬住嘴唇,半晌才道:“皇后调查此事,奴婢是怕……”   含光笑了笑,“怕什么,生死如来去,不过是具皮囊。”   她对他所知甚深,这样的算计,在他眼中不过是雕虫小技而已,他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其中的玄机?他明知她无辜,却来兴师问罪,唯一的解释便是……想到此,她身上打了个寒战,不由自主的握紧了拳。   她宁愿是自己多想,宁愿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是却由不得自己朝着那个深渊滑下去。   半个时辰之后,薛婉容带人来到关雎宫。   含光施礼之后,静立一旁。   薛婉容一脸骄横得意,施施然上座,打量了含光几眼,然后拂了拂广袖,道:“淑妃娘娘身怀龙子,还是坐下说话为好。皇上交代,让本宫彻查此事,本宫已经审问过写春,了解了来龙去脉。不过本宫也不能单听写春一面之词,所以特来关雎宫,听听淑妃娘娘的辩解。”   含光道:“回皇后,我若是和许为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何必假手于他人,我与许为私下单独相处,有什么不能给他,为何要将舆图交给写春,再给许为?”   薛婉容得意的笑道:“淑妃好大的胆子,竟然在宫闱之中单独面见男子,你可知罪?”   “面见许为是皇上亲允。”   薛婉容冷笑:“皇上可没让你支开众人,和他单独相处了那么久,听闻许为年轻俊俏。”   含光笑:“皇后娘娘果然消息灵通,不仅知道我支开众人,还知道许为的相貌。”   薛婉容一阵尴尬,厉声道:“舆图上分明是你的笔迹,还想狡辩?”   “模仿笔迹,并非难事。当日康王还曾模仿先帝笔迹,伪造先帝手谕。”   薛婉容一怔,转而冷笑道:“想不到淑妃娘娘出身草莽,倒也能言善辩。”   含光挑眉笑道:“我虞含光敢作敢当,是我做的,我不怕认,不是我做的,我也绝不会任人宰割。”   “你私下会见许为,行为不端,□宫闱,单是这个罪名,也该去了你淑妃之位。”   含光怒极反笑:“淑妃之位,你当我稀罕么?”   “大胆!”薛婉容拍桌而起,失了素来的端庄静雅,头上的步摇摇晃不止,闪出一片流光。   “我没什么可说的,皇后随便处置便是。”   薛婉容气极,抬手指着含光,咬着银牙,却不知说些什么,最终恨恨的放下手指,拂袖而去。   众人散去,宫内静谧一片。   突然,映雪扑通跪在含光脚下,泣道:“娘娘,眼下不是置气的时候,奴婢知道娘娘清白,可是这几桩罪名都是重罪,绝不会是禁足削位的处罚,重则赐死,轻则会被贬到冷宫,永世没有翻身机会。求娘娘速速去求皇上,洗清冤屈,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含光扶起映雪,叹道:“他将此事交给皇后处理,我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不必见他了。”   “后宫之事历来都是皇后处置,娘娘千万不要误会皇上,若是娘娘对皇上寒了心,只怕再没有人能救娘娘了。”   含光摇了摇头,默然不语,进了内殿。   映雪犹豫了一会儿,走到宫殿门口,对守门内侍道:“淑妃娘娘身子不适,烦请去请林御医来。”   内侍不敢耽搁,立刻去请林御医。   不多时,林晚照提着药箱进了殿内,急问:“娘娘有何不适?”   映雪领着林晚照走到内殿门口,突然跪在地上。   林晚照吓了一跳,忙退后了一步。   “姑娘请起,林某不敢当。”   映雪低声央求:“娘娘并无不适,是奴婢斗胆请林御医前来,求林御医一件事。”   林晚照急道:“姑娘起来说话。”   映雪含泪道:“求林御医对皇上说,娘娘情绪不稳,身体不适。求皇上来见一见娘娘。”   林晚照扶起映雪:“林某只能转达娘娘身体不适,想念皇上,其他的,林某无法应承。”   映雪点头:“映雪替娘娘多谢林大人。”   林晚照并不知宫内出事,出了关雎宫,心里还在纳罕,含光一直深得圣宠,究竟发生了何事,居然让映雪来求自己?   映雪自林晚照走后,便望眼欲穿等着霍宸驾临,可惜直到翌日也不见皇帝前来,等来的却是一道旨意。削去淑妃虞含光妃位,贬为宫人,移居秋画宫。   映雪听到这个消息,瘫软在地。秋画宫是获罪嫔妃居住之所,终其一生,形同圈禁。   含光木然的看着邵六宣旨之后离去。一时间万念俱灰,知道自己猜想的不错,一切的一切都是他早就算计好了的。   映雪在一旁替含光收拾衣物,眼泪不停。   含光叹了口气,拦住她:“不要带这些,带上鸳鸯刀就可以了。”   “娘娘,你为何不去见江大人?”   含光默然起身走到宫外,沿着汉白玉阶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关雎宫”三个大字在阳光下秀雅大气,“雎”字更是笔格浓丽,繁复之中写出一笔风流缠绵来。   她突然心头一酸,掉头阔步离去。   秋画宫位于皇宫的西北角,宫室简陋,仿佛和其他宫殿隔了一秋的时光,此刻竟有冬日的萧杀之气。   映雪以为含光盛极而衰,必定伤心欲绝,所以时刻不敢大意,小心翼翼的陪着她,极力劝解:“娘娘不用担心,皇上这是在气头上,等到查明真相,一定会接娘娘回宫,娘娘只管安心养胎,等诞下皇子,更是贵不可言。”   含光低下眼帘,微微含笑,将手掌放在了小腹上,轻轻的来回抚摩,样子极是慈爱温柔。   映雪松了口气,以为含光听了劝解宽了心,突然却发现含光已经满脸眼泪。   “娘娘,娘娘你怎么了?”   含光含泪而笑:“没什么,只是替这孩子高兴,不必来这人间受罪。”   映雪大惊失色,“娘娘,你说什么?”   第 36 章   含光默然不语,看着窗外。   这处宫室位于秋画宫的最北边,园中种了几丛修竹,此刻深秋,风声萧萧,越发显得院中凄冷萧瑟。她眉间笼愁,眸中蓄泪,清冷的日光投射在肌肤之上,净白如雪,仿佛易碎的瓷,有一种动人心魄的凄美哀婉。   映雪对含光的那句话满腹疑问惊诧,却不敢再问缘由,只是呆呆的看着含光,心里百感交集。回想起明月轩中,那时淑妃尚是御侍尚仪,皇帝夜乘月色而来,良辰如诗,小轩窗前映出一对烛前璧人……她不知私下艳羡了多少回,那样的盛宠深爱,温柔眷顾,她自十二岁入宫,从未在帝王身上见过。   果然是君恩似水,红颜未老恩先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竟比那刀光剑影还要冷冽快捷,这便是帝王的宠爱,如斯凉薄。   以前在关雎宫,林晚照每日都来请脉,送安胎药,自含光被贬秋画宫,他不复再来。安胎药一停,含光的身体便有了反应,这日清晨起床,竟然见了红。映雪吓得脸色苍白,含光看着床上的那抹血色,却没有大惊失色,默默的咬着唇,转过头去。   映雪看着她挺直的背影,急道:“娘娘,奴婢去叫太医来。”   含光的声音有点嘶哑,轻轻回了一个“好”字。   映雪急匆匆奔出院子,含光扬起头,将眼中的那股湿热逼了回去。   许久映雪才回来,进门便气哼哼道:“娘娘,果然是落井下石的人多,奴婢求了半天,黄公公才肯动身去太医院请人。”   含光轻轻勾了一下唇角,笑容虚飘的仿佛是水中的一瓣落花。   过了半个多时辰,只见管事的黄公公领着一位颤巍巍的老者进了院中,并不是林晚照。映雪当下不敢说什么,但心里却是酸溜溜的替含光委屈。即便含光被贬,她腹中仍旧是皇子龙胎,不敢如此轻慢。   黄公公指着老者对含光道:“这是刘太医。”   刘太医上前问了情况又诊了脉,开过药方之后便提着药箱告辞而去,只言片语都未提及含光的身体状况,含光也不询问。   药汤煎好,一个小太监送到屋内,放下便走了。含光端起碗便要送到嘴边。   映雪一把拦住了她,低声道:“娘娘,这药会不会,”   她在宫里多年,对有孕嫔妃莫名落胎之事见得多了,此次来诊病的不是林晚照,而是常给皇后请脉的刘太医,她便觉得有点不安心,眼下含光身在秋画宫,更是容易让人下手,可是含光看上去竟然半点警惕之心也没有,她便忍不住出言提醒。   含光看了看她,轻声道:“映雪,若是有人存心想害你,防不胜防,不如破釜沉舟。”   映雪不懂她的意思,却听出她话中有话,带着一抹决绝。   含光喝完一碗药汤,庭院外传来通报,竟是皇后驾到。两人皆是一愣,含光放下药碗,和映雪走到门外迎驾。   薛婉容带着侍女内监,站着庭院里,四处打量了一下,对黄公公道:“怎么也不安排个向阳的屋子,她住惯了富丽堂皇的关雎宫,享尽了隆福天恩,这里阴森潮湿,她怎么受得了这种苦?”   薛婉容话中带刺,含光自然听得出来她语中的尖酸讥讽,扬眉微微一笑:“多谢皇后娘娘费心,风餐露宿含光都习以为常,是以住在这里根本不觉得苦,倒是清幽僻静,不必见那不想见之人,听那不想听之话。”   薛婉容气结,厉声道:“你虽然被贬为宫人,但腹中怀有龙胎,本宫身为后宫之主,自然不得不多加关注。听刘太医之言,你腹中有孕已经两月有余,根据彤史,皇上初次临幸至今也不过一月有余,不知你这两个多月的身孕所从何来?”   原来这就是她摆驾秋画宫的目的。含光心中冷笑,望着她不卑不亢道:“皇后若是疑心什么,只管去问皇上。”   薛婉容冷笑:“不错,本宫已经让刘太医去告诉皇上,此事事关皇室血统,本宫一定会慎重处理,绝不会让这些龌龊之事玷污了皇室的声誉。”   映雪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皇后娘娘,映雪可以作证,淑妃娘娘身为御侍尚仪的时候,皇上曾夜宿明月轩。”   薛婉容脸色一变,正欲发话,忽听院外传来通报之声“皇上驾到”,薛婉容连忙转身。   竹前明黄色一闪,霍宸走了进来。   含光只觉得眼前一雾,短短数日不见,竟有种分别经年之感。他一眼看了过来,含光立刻垂下目光,不愿意见到那双眼眸。   “皇上,臣妾问过刘太医,”   薛婉容话未说完,霍宸打断了她,“此事朕已知晓,中秋之夜,朕喝多了……当时朕并未打算封她为妃,是以未让彤史记录在案。不巧她有了身孕,朕不得已封她为妃。此事不必再提。”   含光听到这段话,心里更是彻底的寒凉如冰,原来只是喝多了,只是不得已……心下越发的失望,只觉眼前的这些人,工于心计,虚伪凉薄,对这里,从此再无一丝的眷恋。   霍宸看了一眼含光,转身道:“朕还有政务,皇后也回宫去吧。”   薛婉容低声应是,帝后朝院外走去。   映雪眼看皇帝就要步出庭院,情急之下,轻轻推了推含光。一入冷宫便如坠深渊瀚海,皇上驾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含光应该抓住机会为自己辩白求情才是。   含光似乎懂了她的意思,眼看霍宸就要跨出院门,含光终于出声:“皇上。”   霍宸脚下一顿,似是迟疑了片刻,回过头来。   含光没有看他,只是屈身施了一礼:“皇上,我有一事相求。”   映雪心中松了口气,以为含光要辩白舆图一事,却听见含光道:“我想见父亲一面。”   映雪一听,顿时失望之极,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子,硬气得让人又爱又恨。   霍宸神色平静,眼中看不出任何的情愫,语调更是平淡无情。   “朕知道了。”   含光听不出他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霍宸眯了眯眼眸,回身牵起薛婉容的手,温柔地笑了笑:“皇后为后宫之事费心操劳,朕要好好谢你。”   含光恍然,原来甜言蜜语竟是如此容易出口,对谁,都是如此的温柔。   薛婉容有些受宠若惊,对霍宸的话半信半疑,却又不由自主的心生欢喜。   翌日上午,黄公公终于将虞虎臣带来。   含光见到父亲,心中一酸,虞虎臣憔悴了许多,见到含光便不由自主的带了痛惜之色。   含光满腹话要对父亲说,但黄公公却站着虞虎臣身后,没有避开的意思。   含光起身去了内室,将鸳鸯刀上的一对玉璜取了下来,递给映雪:“你对黄公公说,我和父亲有些话要谈,麻烦他行个方便。”   映雪一怔,看着那对玉璜,“娘娘,这是皇上赏赐的,”   含光淡淡一笑:“拿去吧。”   她对这对玉璜毫不留恋,情已不再,何必睹物思人。   过了一会儿,只见黄公公和映雪走到了院门处。   含光出了内室,对虞虎臣涩涩的笑了笑:“父亲这段日子可安好?”   虞虎臣关上门,问道:“许为,是不是霄练?”   含光登时心里一凉,自己当前的处境,他不闻不问,问的却是许为。   含光苦笑,不知道自己今日请父亲来,是不是心存幻想。   “父亲,许为怎么了?”   “皇上让许志昂回去了,但将许为扣押在驿馆。他若是霄练,为父便去恳求皇上,救他出来。”   含光沉吟了片刻:“我觉得他就是霄练,可是他丝毫没有与我们相认的意思。眼下女儿和他身处这桩冤案之中,父亲若是去求皇上救他,只怕父亲也被牵连其中,依我看,他的身份是梁国人,皇上必定不会杀他,父亲还是静观其变,等这件事平息之后再想办法比较好。”   虞虎臣叹了口气,这才道:“你不要担心,皇上他查明真相,一定会放你出去的。”   “父亲,皇上若是真想查明真相,半日就会水落石出,何必让皇后去彻查?况且我身怀有孕,按照宫中旧例,有孕嫔妃即便获罪,也是先禁足,等皇子降生再做处罚惩戒。将我贬至冷宫,说明这个孩子根本就不可能生下来。”   虞虎臣一怔。   含光含泪道:“父亲,事到如今,你就忍心看着我困死在这里吗?”   虞虎臣明白了含光的意思,面露为难之色,“你不要再问密道之事,我发过誓言,不会告诉任何人。”   含光叹道:“父亲,你以为你发过誓言,他就不会杀你吗?”   虞虎臣大惊失色,“你说什么?”   “当日和父亲一起从密道杀进皇宫的人,全都死了。怎么死的,父亲应该很清楚。”   虞虎臣脸色剧变。   含光伤心欲绝:“父亲担心他对你生疑,将我送入宫中,表明忠心,也将我作为人质。如今,我已经走投无路,父亲也不肯救我一次,是不是?”   “含光,他不会杀我。那日在京畿大营,他提出让我或是张广辉带人从密道杀进皇宫,接应他和承影。当时他便明说,知道密道的人,不能活着,他会重金封赏其家人。当时,他将三十份毒药放在我和张广辉面前,让我二人自己决定。张广辉犹豫不决,我拿起了三十份毒药,当时已经存了必死之心,只求他答应我一件事,便是查出当年惊风城陷害我的那个人,为你母亲和霄练报仇。他听罢,却从我手中取回了一份毒药,对我说了一句话,说我信你。我便对天发誓,永生不会吐露密道之事。他若想杀我灭口,那一日,便不会取回那份毒药。”   果然如此,她一早便怀疑诸位叔伯的战死,原来是父亲亲手替他们选了一条死路,含光寒心不已,声音颤抖:“父亲,那些与你同生共死的兄弟,你就这样忍心让他们去死?”   虞虎臣眼珠泛着血丝,情绪激动:“人总有一死,他们如果不是为了家人为了家族不是为了功名利禄,何必跟着我进京赌这一场?留在虎头山,颐养天年便是!”   含光眼前模糊一片,看不清父亲的容颜。   “父亲,我只恨那一日,和母亲一起跳崖的不是我。”   第 37 章   虞虎臣面露痛苦之色,“含光,你是我唯一的女儿,我怎么会害你?我送你入宫,是真心为你考虑,你总要嫁人,这世上,还有谁比皇家更尊贵?你贵为天子嫔妃,便是为父见了你,也要施礼下跪,宫里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再不用受颠簸流离之苦。皇上对你又宠信有加,从御侍尚仪一步封妃,这般的荣耀何人有过?眼下不过是因为牵扯到舆图,不惩戒你难以服众,为父相信,皇上一定会查明真相,接你回宫。”   话里话外,竟然处处向着的不是自己,而是他的君主。含光涩涩一笑:“承父亲吉言,女儿就在这里安心等待皇上的恩赦。”   “你保重身体。”   含光大笑:“好,若是女儿生下个儿子,还望父亲将他扶持为太子,那时父亲更是万人仰仗,权势滔天。”   虞虎臣变了脸色,急忙拉开房门,疾步走了出去,生怕含光的话语落入黄公公耳中。   含光看着父亲仓皇离开的背影,低喃道:“父亲,知道皇家秘密的人都是死路一条,你以为我是在救自己么?你今日执迷不悟,来日终会知道女儿今日的苦心,可惜那时已经晚了。”   突然,腹中一阵绞痛袭来,竟是一阵紧似一阵,含光扶着桌角,疼得弯下了身子。   映雪进了屋子,一眼看见含光面色苍白,冷汗淋淋。她慌忙上前,扶着含光急问:“娘娘怎么了?”   含光痛得说不出话来,弯腰紧紧的捂住肚子。   映雪一看情形不妙,起身就道:“娘娘忍一忍,奴婢这就去叫人。”   映雪匆匆离去。含光痛得几乎快要昏厥,恍惚中她感觉到身下涌出一片潮热的湿意,她已经辨不清这么浓烈的痛,到底是身子还是心。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映雪的轻唤。含光恍惚的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清醒之后她第一反应便是下意识的去摸自己的小腹,明知孩子已经不可能保住,手放在小腹上,却仍旧痛彻心扉,眼泪无法抑制,顺着眼角滑到了枕上。   映雪红着眼眶,轻声道:“娘娘保重身子。刘太医交代,娘娘身子虚弱,要好好将养,不可忧思过甚。”   含光像是一塑木雕,呆呆的望着顶账,苍白如雪的肌肤,唇上没有一丝血色,越发显得那双眼眸亮的惊人。   “映雪,你去告诉黄公公,我想求见皇上。”   映雪喜极而泣:“娘娘,你早该去求皇上。”   含光闭上眼眸,低声道:“快去吧。”   过了许久,映雪回来禀告,“黄公公说,他只能将话递到邵公公那里。”   含光默默点了点头。   映雪每日望着院门苦等皇帝驾临,心想淑妃落胎,皇帝一定会顾念旧情,前来探望,可惜,她望眼欲穿,却日日失望,这才明白自己到底不如淑妃看得通透,从此不再在含光面前提起求见皇上的事。   含光不知是邵六不肯传话,还是霍宸已经知晓,但不肯前来。不管如何,失去孩子他都不来看一眼,终于将她心里最后一丝情义抹去了。   这样也好。   天气一天天的冷了,傍晚时分下了今冬第一场雪,细细密密的雪片在院子里积了薄薄一层银白,像是月光下的秋霜。   夜色渐深,天地一片静寂,雪花悄无声息的飘落,带着一股沁人心脾的幽凉清新。   含光早已歇下,但没有一丝睡意,渐渐地雪停了,窗外透出盈盈的光亮,含光披衣而起,轻轻打开房门。庭院里落了厚厚一层雪,含光慢慢蹲□子,将脚下的雪拢到一起,一捧一捧……慢慢堆成一个小人儿。   她蹲在地上,痴痴地看着那个小人儿,手指放在上面,一寸一寸的抚摩,眼泪无声无息,从冰凉的肌肤上滑下。   突然,院外响起细微的咯吱声,此时,夜深人静,她听出那是踏在雪上的脚步声。   含光站起身,略一迟疑,打开了院门。夜色浓重,但雪光明莹,依稀看见不远处有个高挑的身影。含光眼眶一热,深夜来此看她的人,只有一个人。自来到秋画宫,他几次来见她,都被她回绝。   来人默然转过了身,打算离去。   含光哽着嗓子,轻声道:“承影,我不是不愿意见你,只是怕连累你,在这个世上,你是我最重要的人了。”   他突然转过身,朝着含光走了过来。含光叹了口气,伸手便要关门。   突然一掌抵住了院门,近在咫尺间,站着她做梦都想不到的一个人。她几乎以为是梦,但此刻清新的夜风吹拂在她的脸上,将被泪流过的肌肤吹出一股僵意,并不是在做梦。   “承影才是你心中最重要的人?”他像是许久都没有开口说话,声音略有点沙哑。   含光后退一步,站着院中,答道:“是。”   “那我呢?”   含光淡淡道:“你是天子。”   他良久无语,高挺的身影在雪地上生出一股萧瑟寂寥。看不见他的神色表情,只是觉得冷而遥远。   含光出人意料的冷静,“现在,你可以放我走了么?我已经做完了我该做的,这段时日,我仔细的想,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可利用的了。”   “你以为,我对你的感情,只是利用?”   含光笑了笑:“难道不是么?”   他再次沉默。   含光轻笑:“我虽然不够聪明,但并不笨。从我恢复记忆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你为何‘喜欢’我,我只是不说而已,我仍旧存了一丝幻想,想用自己的真诚也去换得别人的真诚。我不求你对我一心一意,因为这后宫佳丽如云,一生一世一双人不过是痴人说梦,我只是想着,将心比心,我对你全心全意,你只回报我一份真诚便好,这是我唯一痴傻的地方。”   他哑着嗓子道:“你都知道什么?”   “空一师父为什么会迷失心智,应该是你父皇为了保守那个秘密给他下了药,而我,曾吃过他给的东西,只不过量轻,所以只是失去了部分记忆而已。因为你知道一切,所以你才如此肯定我中毒,才会让林晚照来医治,你一心想让我恢复记忆,并不是为了与你分享那段时光,不过是想让我去帮你问出秘密。这些我都知道,我只是不说而已,我想,你总会感动,总会内疚,总会对我坦诚。可惜,我等到的不是你的坦诚,而是算计。那份舆图,是你做的对不对?我去见许为,知道的人只有几个,短短半个时辰内谁又能画出皇宫舆图来?还临摹上我的笔迹?”   他沉默了片刻,沉声道:“不错,舆图之事是我安排的。”   含光盈泪而笑:“多谢你终于对我坦诚一回。我姑姑因为那个秘密而丧命,现在轮到我了。我现在只是想知道,你是想慢慢地困死我,还是给我一个痛快。又或者,给我服用空一师父的那种药,让我迷失心智?”   第 38 章   静到极致的深夜,他的呼吸似乎重了,声音也带着一股冰霜寒雪的气息,近乎一字一顿说道:“原来我在你心里,就是这般狠毒?这世上,唯有江承影才是正人君子,才是唯一对你好的人,是么?我今日才知道,原来你心里的人是他。”   他居然会误会自己和承影,那些恩爱两不疑,一生不相负的誓言,此刻真的像是一个笑话。含光心里麻木得已经不知痛,连解释都觉得多余,倦然道:“你是天子,他是我的亲人。”   “可惜他再好,也是别人的丈夫,公主府建成之时,便是他大婚之日。”他冷冷地说完,转身阔步离去。   庭院里寂静无声,仿佛根本无人来过。   秋画宫的日子一如山中岁月,含光自那夜得知承影即将迎娶宇和公主,便绣了一对锦帕,下角绣上百年好合的字样,让映雪转交承影。   映雪回来后,神色有点不悦。闷闷的坐了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对含光道:“娘娘,奴婢方才听说,许贤妃有了身孕。”   含光眼神一黯,低头笑道:“这是喜事。”   映雪叹了口气,心里颇是酸楚,隔了一会儿又道:“方才那对帕子,奴婢交给了黄公公,请他转交江大人,他将那帕子翻来覆去的看,又拿到日头下仔细的照,竟像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一般,真是气人。”   “这是他的职责,应该是有人交代过的。”   映雪叹道:“等娘娘重回关雎宫,好好收拾这些势利小人。”   含光无声笑了笑,永远也不会有那一日的。   转眼快到春节,天气越发的冷冽。这一天格外的干冷,寒风萧萧,似乎能将人吹透。屋子里的炭早已烧完,几日也不见有人来送,映雪不得已,亲自去找黄公公要炭,去了许久未回。   含光正想在院子里打一套拳法驱寒,突然院门被推开,映雪脸色苍白,神色惶惶的进来,“娘娘,不好了。”   “怎么了?”   “昨日江大人成亲,迎娶宇和公主,皇上出宫参见婚宴,出了永安门,突然遇刺,听说身受重伤,下落不明,宫里现在乱成一团。”   含光心里一震,站起身来问道:“皇上出宫,内有拱卫司护卫,外有御林军戒严,怎么会身受重伤下落不明?”   “因为是夜里,正巧在永安门城楼那里遇刺,当时一片混乱,刺客很多,拱卫司和刺客混战之际,皇上都受了重伤。”   “御林军呢?一出永安门就应该有御林军护卫的。”   映雪欲言又止,呐呐道:“听说,虞将军反了。拱卫司和御林军血拼,混乱之中,皇上不知去向,不知是出了永安门,还是,”   含光大惊失色,难以置信,“那位虞将军?是我父亲?”   映雪点了点头。   含光陡然打了个寒战,急问:“那江大人呢?”   “奴婢不知,现在宫里乱成一团,太后召集了所有内侍守住各个宫门,连黄公公也被叫走了。”   含光恍然像是做梦,难以置信父亲竟然会造反,这怎么可能?   突然,院门外响起一阵嘈杂的脚步声。砰地一声,门被撞开,邵六带着十几名拱卫司士兵闯入院子。   邵六怒目指着含光:“皇上有旨,将反贼之女押上永安门城楼。”   几名拱卫司士兵立刻围住了含光,打算动手。   “不用动手,我跟你去便是。”含光听见“皇上有旨”几个字,竟然莫名的心下一松,他还活着。   从秋画宫到永安门的这一路,真像一场大梦。仰头可见永安门城楼巍峨高耸,厚重的城墙上隐隐反射出刀戈剑光,匆忙间召集起来的太监内侍都披挂上阵,虽然也穿着拱卫司的兵甲,但和平素训练有素的拱卫司兵士一眼便能分辨出来,只不过,围在永安城门下的人,无法分辨,看着城墙上清一色的飞鱼服,密密麻麻的“兵士”,只会觉得皇宫内的护卫力量不可小觑。   含光被邵六推上城楼,一眼看见一个高挺的身影站在城墙上。身着玄色盔甲,手拿天子剑。   这是含光第一次见到霍宸身披战甲,背影竟如神祇一般威仪俊美。他回过头来,头盔下,是一张精美的青铜面具。   他阔步走过来,一把抓住了含光的胳臂,将她往怀中一带,手中的天子剑,寒光一闪,架在了她的颈下。   一抹刺疼立刻从颈下传来,直达心肺。   原来叫她来,是做人质。   她真想从未遇见过他,从未喜欢过他,这样,此刻也不会如此心疼,痛彻心扉,失去全身的力气。   他将她推到城墙边,举目望去,城墙外是黑压压的兵马,刀剑和铁甲的寒光凝结出铺天盖地的杀气。   为首一人,头戴金冠,身着龙袍,身后旌旗上书一个大大的康字,显然是康王。而守卫在他身旁的却虞虎臣,和承影!刹那间,含光心里重重的一窒,突然明白过来,宇和是康王的亲妹妹,难道这段时间,承影和父亲已经和康王暗有来往,达成盟约?   康王不是一直被圈禁么,是谁放了他出来,又是谁,策划了这一场夺权宫变?真的是父亲么?他为何而反?是因为霄练被拘禁,还是担心知道密道被灭口?还是因为康王许了他更多更好?   望着华发早生的父亲,含光惋惜心痛。他为名利而追随霍宸,今日康王给他更大的名利,他便舍霍宸而去。他不再是当日走投无路的山匪,如今的他手握权力,有了更多的筹码去选择主人,可是他就没有想过走狗烹,良弓藏?一旦康王夺位,只怕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他。   可是这些话,她再没有机会对他说,眼睁睁看着他站着悬崖边上,却无力挽救,唯有痛惜。   “虞虎臣,你若是不降,朕便将虞含光推下去。”   也许是带着面具的缘故,他的声音略有些暗沉,但话语里的冰冷狠绝却一丝不漏的从面具下传出,如一把重锤狠狠击在含光心上。   虞虎臣抬手一指:“我父女二人拼死护送你回京,你就这般无情无义,翻脸无情,你莫忘了,她曾救过你一命,也曾是你的嫔妃。你推她下来便是,叫天下人看看你是如何的厚德仁义,妄称旷世明君!”   霍宸的身子一僵。含光低眉可见他握剑的那只手,青筋迸出,她微微抬眸看着他。面具严实,遮挡了他的容颜,只隐约可见一双眼眸,凌厉如冰凌。   他从始至终都未看她一眼。不知是有愧,还是无暇。   虞虎臣的这段话让他迟疑了片刻,但随即就将含光的身子猛地往外一推,厉声道:“她是你的亲生女儿,你为了名利权势,不顾亲生女儿的死活,朕也让众人看看,你连女儿的命都不顾,又怎么会顾及手下人的性命,为你卖命一钱不值。”   他拧着她的胳膊狠狠往城墙外一搡。她的身子猛地朝前一倾,步摇从她发间坠了下去,青丝如瀑倾下肩头,纷散飞舞,像是风里的柳丝。   含光感觉他松开了手,身子重重的往下一沉,依她的功夫,她完全可以翻身勾住城墙,但这一刻,她竟是心如死灰般,一个是父亲,一个是丈夫,俱是这般残酷无情,在他们眼中,此刻的她,不过是个棋子,让彼此的手下,看清对手的面目。   她心灰意冷,没有回身勾脚,只想落下去。   突然间,一只箭从下而上,挟风而来。她看的清清楚楚,射箭的人,是她生生世世也想不到的一个人。   他膂力强健,能臂开九石,箭无虚发,百发百中,手中的那只良弓,是霍宸亲赐。   她眼睁睁看着那只箭破风而来,震惊痛苦之余,竟有点谢他。这样也好,至少死相好看一点,三丈高的城墙,掉下去应该是团肉泥。   箭如闪电,瞬间迫到眉睫,她闭上了眼睛,箭径直穿过她的肩头,剧痛袭来,她不禁痛呼了一声,巨大的冲击,让她的身子重重的往后一倾。作者有话要说: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呵呵   第 39 章   含光如在梦中,身下起伏不定,像是在水中漂浮,不紧不慢的颠簸中,肩头一阵阵的刺疼,终于将她从恍惚中痛醒。   睁开眼,她发现自己竟然躺在一辆马车中,面前是一张清秀的面孔,满目关切焦虑,还带着一丝惊喜,“你终于醒了。”   含光难以置信的看着他,没有想到自己还活着,更没想到,醒来后见到的第一个人,竟是林晚照!   霍宸松开手的那一刻,她已经绝了生念,所以承影那一箭,她竟是心存感激,不闪不避。   当时只是觉得身子重重的往后一倾,然后就失去了知觉,莫非,是承影的那一箭救了自己?没有掉下城墙?   林晚照端起一把用厚厚棉布包着的小铜壶,壶嘴送到含光嘴边,轻声道:“水是温的,你喝一点。”   含光喝了几口水,问道:“我,怎么会在这儿?”因为太久没有说话,嗓音干哑暗沉,听上去沧桑疲惫,让人不忍卒闻。   林晚照道:“说来话长。那日康王谋反,太医院紧挨着永安门,院使和众位太医未来得及离开便被困在太医院里。我等虽然惶然,但也知性命无忧,所以倒不是很怕。午后,江大人突然派人来寻我,我还以为那里得罪了他,要来取我的性命,不想却是去救你。当时见到你,我真是吓了一跳,长箭透肩而过,你浑身是血昏迷不醒。江大人将你交给我,便匆匆离去,当时宫里混乱一团,康王率人攻进了永安门,宫里宫外血流成河,我和江大人的两个手下将你带出了皇宫。”   “现在是在那里?”   “你已经昏迷了四日,前头应该就是木樨镇了。”   木樨镇……含光心里默念,突然想起护送霍宸回京的途中,曾经过这里,当下一震,“你把我带出了京城?”   林晚照点了点头:“是。我带你出了京城。”   “是承影交代的么?”   “也是,也不是。他当时给了一个出城的腰牌,让他手下的两个人护送你我出城去闲云寺。在城门处混乱之中,我刻意甩开了那两人,带你离开了。”   含光一怔:“为何?”   林晚照望着她,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我第一次见你,是在虎头山。你穿着一条胭脂红的裙子,比天上的火烧云都要绚烂明丽。我想,这世上没有几个像你这样的女子,会让人过目不忘。我一直记得你那时的眼神,表情,笑声。后来,在宫里,你再也没那样笑过,一日比一日的沉稳,不再是你。”   含光被他一席话勾得心里一酸,喃喃道:“人总是会变,或者不得不变。皇宫不是虎头山,所以我不再是那时的虞含光。”   “我想,你还是愿意做回原来的自己,所以我自作主张带你离开,如果你想回去,我现在便送你回闲云寺。”   含光对林晚照展颜一笑,感喟道:“谢谢你。我没想到,有朝一日,救了我的人会是你,更没想到,懂得我的人,也是你。真是人生处处都有意外。”   “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含光心里感慨万分,但想起那个人,想起父亲,承影,终归还是放不下,问道:“京城的情势如何,你知道么?”   林晚照不屑道:“管他呢,不外乎是你死我活。反正我们是活着逃出来了。”   含光第一次见他如此粗鲁的说话,忍不住笑出声来,牵动肩头的伤,痛得笑容僵在了唇角。   “你怎样?别动。”   “还好,乐极生悲。”   两人相视而笑,含光只觉得身心都仿佛重新活过了一次,竟是从没有过的轻松,脱胎换骨一般。   以背叛、欺骗、利用、遗弃换来此刻的重生和自由,代价巨大,伤痕累累,但含光仍旧觉得值得,庆幸之余,她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这样对我?”   林晚照踌躇了片刻,低声道:“我曾对你做过一件错事,所以现在想要弥补。”   “什么错事?当日在虎头山宁死不肯娶我是么?”   林晚照低头不语,不否认也不承认,含光便不再追问。   过往种种已是前尘旧梦,那个人,不过是前生中的一场沉沦,所有的痛,都是修炼,行至水穷,方有云起。   半年之后   秋日,苍茫的原野一望无尽。兀鹰远远飞来,从一片片薄云中穿过,扇动羽翼忽高忽低的盘旋。远处的山脉连绵跌宕,深郁的苍青色像是铁腕挥毫的一笔浓抹,墨色逶迤融至云际。   林晚照兴奋的四处顾盼,“我还是头一回看见这么漂亮的草原,这可比京城的猎场气派多了!”   含光笑了笑,心里颇有点无奈,伤好之后,她便打算和林晚照各奔东西,林晚照却一直不肯离去,说是单身一人行走江湖怕被谋财害命,或是劫色。当年虎头山的经历让他心有余悸……含光若是再提,他便跳将起来,指责含光过河拆桥忘恩负义,对救命恩人弃如敝履,不管不顾……   于是,含光万般无奈便带了他这个大包袱,一路北上。   “咱们走远点,去看看党项人的房子。听说和我们汉人的房子不大一样。”   含光点点头,从京城一路颠簸跋涉,越北上越荒凉,乍一见到这样的草原,心情豁然开阔起来。   离离野草及到小腿,行走间,有些草叶和草梗调皮的钻到裤脚里,微微刺痒。她弯下腰提起裙子,想将裤脚包到棉袜里。   突然,林晚照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声音有些变调,“那是狗还是狼?”   她连忙直起身子,数十步开外的草丛中,半隐着一只“狗”,前倾的身子如箭在弦上,一副随时准备扑杀的架势。   “你见过那样的狗么?”含光心里一跳,却很快镇定,低声道:“你背靠着我,防止有狼从背后突袭。”   林晚照心里一阵恶寒,抖着腿挪动了两步紧紧背靠着含光,心里开始狂跳。   含光从腰间抽出匕首撰在手里。   那头狼,坐在草丛中静静的盯着她,眼神凶恶萧杀却纹丝不动。不知道是在蓄势待发,还是在等待同伴前来一起出击。   旷野无垠,风从草尖上掠过,清冽寒冷,隐有低啸,将周遭的空气逼出一股摄人心魄的萧杀之意,像是一只无形的大网,将两人笼罩着,压迫的让人透不过气来。   “我们跑吧?”   “你跑的过它么?”   “那怎么办,等死?”   “你有点出息好不好。”   突然,一阵马蹄声传来。一人一骑一狗出现在含光的视野中。   日暮时分,旷野上的夕阳快要接近地平线,万里空旷,一轮通红的落日浑圆硕大,绮丽壮阔,似要夺尽天地间的所有神采。那男子纵马而来,衣衫翩飞,仿佛披着霞光。   对林晚照来说,此刻骤然出现的男子简直像是从天而降的天神救星!他立刻放开嗓子狂喊救命。   草丛里的狼站了起来,狭长的眼眸里冷光寒烈。   男子放马近前,猛地一勒缰绳,喝了一声:“将军,上!”   一道闪电般的黑影,从马腿后窜出,呼的一声掠过含光的身边,冲着草丛扑了过去。狼转身不战而逃,箭一般的遁去。   这只狗,长的异常凶猛,吊眼狼睛,毛长丰厚,牙齿锋利的像是匕首。明明体型健硕高大,行动起来却迅猛矫捷。   含光转过身子看着狗的主人。   马上是一位年轻的党项男子,英武俊朗,衣着不凡,腰间佩着一柄弯刀,装饰华美富贵,刀把上嵌着一颗硕大的红宝石,光彩熠熠,价值不菲。   “多谢!”含光冲着马上的男子拱手道谢。   林晚照有点不好意思,刚才喊救命的声音,委实有点太大了,声嘶力竭的好没风度。   马上的男子,英俊的面容挂着善意的笑,打量着他们,“哦,你们是汉人吧?”   “是。”   “你们走运,遇见的那是一头吃饱了的狼,你看它毛色多光亮,要是饿狼,早就扑上来了。哦,那么水灵灵的小姑娘,一定很好吃。”   他的目光越过林晚照,明目张胆的打量着含光,眼睛亮晶晶的闪动着毫不掩饰的惊艳。   含光并不扭捏,大方的对他笑了笑……   男子赞道:“小姑娘,你好有胆色,居然自己面对狼,让这个男人躲在你背后。”   林晚照登时脸红如霞。   含光道:“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应该保护他的。”   “小姑娘”这个词,像是一个银钩,突然勾起了她心底最深处的一抹隐痛。   男子收敛了笑容,慎重的摇了摇头,对林晚照正色道:“男人就是男人,女人生来就是要被男人保护的,你懂么?”   他的话语里带着一股狂放的大男子气和傲气,听着却不让人反感。   含光见林晚照脸红尴尬,就错开话题指着那只大狗问道:“这是什么狗?好威猛!”   男子从马上弯□子,拍了怕大狗的脑袋,笑道:“这是藏獒,牧民都少不了的。”   含光羡慕的哦了一声,以后就要在这里安家,若是能有一条这样的藏獒,就太威风了。   男人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挑起眉梢笑问,“怎么,你想要么?我叫拓跋连城,住在西北边的拓跋部落,过几天你来找我,我送你一只。”   “真的?”   拓跋连城正色道:“当然是真的!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我怎么会骗你呢?”   他坦然大方的赞美,仿佛说的是天空的云霞,山顶的雪莲,再自然诚挚不过,不带一丝的恭维和虚伪,让人听着,一点也不感觉到轻浮。汉人男子几乎从不这样当面夸一个女子,只喜欢在心里九曲回肠。   含光极是喜欢这样直来直去的性子,就像这里的旷野。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含光笑了笑:“我叫含光,不是小姑娘。”   “我叫拓跋连城,别忘了来找我。”说罢,他双腿一夹马腹,策马飞奔而去,身后落日熔金。   第 40 章   含光目送着拓跋连城绝尘而去,只听见身后林晚照低声道:“党项人的确豪爽,不过有些不谙礼仪,我看他对你目不转睛,似是不安好心。”   含光笑了:“依照他们这直来直去的性情,不安好心方才直接就动手抢人了,还用得着用一条狗来骗我前去么?”   林晚照有些尴尬,揉揉鼻子道:“你生的美貌,还是小心为好。”   含光忍不住笑着调侃:“这世上的男人并非都是好色之徒,还有你这样的君子,宁死不肯娶我。”   林晚照登时脸色通红。   含光叹了口气,眺望着远处的草原,轻声道:“我打算在饮马湾长住,这里既有汉人,又非梁商国境,万里空旷,无拘无束。”   这片草原位于梁商边界之外,居住着党项人的八大部落,其中拓跋部落最为强盛。再望西北而去,还有回鹘,女真等部。许多部落里都有汉人,一开始是从中原迁来做生意,后来慢慢繁衍生息,便融入了这些部落之中。   旧日种种,让含光只想寻一个天地辽阔之处,抚平心中伤痕,此处,正合了她心中所想,所以她来到饮马湾,便买下了一个汉人的小院,打算长居。说是小院,不外是两间土坯房,外围着一圈木篱笆而已。   林晚照应道:“住在这里散散心也好。”   含光虽然从不提及旧事,但他知道她心里的伤有多深,怕是要用这一生一世的时间,才能慢慢愈合。   含光叹道:“我寻到了落脚之处,你也该回家乡去了。”   “我救了你的命,一路上又照顾你,你应该知恩图报,结草衔环的报答我才是。”林晚照也不知是真生气,还是佯作气愤,立刻露出不悦之色。   含光苦笑:“我是怕你受不了这里的荒凉苦寒,况且,我这身份,也怕有朝一日连累了你。”   林晚照正色道:“淑妃早已被江承影一箭射杀在城墙之上。如今的你,不是商人,也不是梁人,是饮马湾的一个的汉人而已。”   含光略一思忖,道:“这一路,多亏你悉心照顾,既然你也想留在这里,不如我们结为兄妹,免得别人闲话。”   林晚照怔了一下,唇边笑容略有点牵强:“也好。”   含光抱拳一笑:“大哥。”   林晚照被动地回了一笑,夕阳余晖照得他温文尔雅,身后是风中微动的离离野草,天地之大,面前也好像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这份感觉,陡然让含光想起了承影,他还好么?   一路北上,两人都刻意从乡镇集市上走,京城的事情,两人很有默契的都不去打听,那一场宫变究竟谁王谁寇,在两人心里是个谜。虽然她不去过问,但心里还是有牵挂,只是牵挂的人,不再是他,也不再是父亲,唯有承影而已。   两人便在饮马湾住了下来。含光在路上变卖了身上的几件首饰,小有积蓄,便买了十几只羊,两匹马,和当地人学着放牧。林晚照打算重操旧业做大夫。   含光本想去找拓跋连城要一只藏獒用于放牧,不想去附近牧民一打听才知道他竟是拓跋部落首领,人称苍狼王。得知他的身份,她便打消了去找他要藏獒的念头。   草原的清晨格外的冷,含光披着一条大披肩,抱着胳膊,缓缓走上山坡,风毫无禁忌的在空旷的原野上肆虐,她的披肩被风卷着,紧紧贴在肩头。   她揉了揉脸颊,没想过自己有一天,可以如此强悍的走在凌厉的旷野寒风中,她有时会想,人就像是原野上的草籽,被狂风卷着,身不由己,落根在那里,并不是自己能说了算。但眼下岁月平实,繁华散尽,正应了那句此心安处是吾乡,这份安宁淡泊,恰是她眼下所求。   “含光!”   突然从远处传来一声呼唤,含光扭头,看见几匹马驰骋了过来,为首的一个人,仿佛是拓跋连城。   含光没想到今日会再次碰见他。倏忽之间,骏马已经到了跟前,拓跋连城一个翻身跃下马,手里抱着一团毛毯,往含光面前一送。   “喏,送你的,你怎么不去找我?”   含光这才发现,毛毯里裹着一只狗。   拓跋连城俊眉星目,笑容爽朗:“这是初生不久的小獒犬,你好生喂养,忠心勇猛堪比雪豹。”   含光忙连声道谢,心里十分讶异他竟然如此信守诺言。   拓跋连城扬起手中的马鞭,指着不远处含光的住处,问道:“你住在那里?”   含光点头,“我和哥哥同住,他是杏林高手,苍狼王日后若有所需,只管派人来叫我们。”   “什么是杏林高手?”拓跋连城虽然听得懂汉话,也会说上几句常用的话语,杏林高手却是不懂其意。   含光笑道:“就是医术高明的大夫。”   拓跋连城喜道:“太好了。我那日可是小瞧他了,不会得罪他吧?”   “不会,我哥哥心胸开阔。”   “后日族中有盛宴,我请你们去做客。”   含光不及推辞,拓跋连城已经朗笑着上了马,手里马鞭一扬,对含光笑了笑,便纵马离去。   过了几日,拓跋连城果然谴人前来邀请含光与林晚照前去参加族中盛宴。   林晚照颇有些忐忑,含光宽慰他道:“不用担心,他虽是部落首领,却没什么架子,不同我们汉人皇帝,我们既然决定在此长居,也不能离群索居,能有他关照,对你行医也有好处。”   林晚照点了点头,便和含光骑着马,跟着来人一起到了拓跋连城的驻地。   此刻夜色已起,歌乐声中欢声笑语不绝,场中燃起数丛篝火,烤着乳羔,香气四溢。火光之中,众人衣饰亮丽,秋夜的寒风吹在身上,他们脸上丝毫看不出惧寒之色,笑容依旧爽朗。   为首的宴席上坐着拓跋连城,旁边一席坐着三位男子,身穿汉人衣裳,显然不是拓跋部落之人。   拓跋连城见到含光,扬起胳臂笑着招手。   侍者领着含光与林晚照坐在拓跋连城近旁,座位和那三位男子正对。   含光发现,这三人衣着不凡,神情举止皆像是有身份地位之人。   林晚照无意间扫了一眼,突然心里一跳,但又不敢确定。   这时,拓跋连城对着为首一位男子举杯祝酒:“许大人随意尽兴。”而后,又扭头对着含光和林晚照含笑举杯。   林晚照不再怀疑,趁着举杯掩袖饮酒之际,对含光低声道:“对面那人,是梁国许志昂。”   含光手中的酒杯一颤,难以置信的望着林晚照。   林晚照放下杯子,点了点头。   含光心里顿时波澜起伏,难以平静。许志昂怎么会在这里?顷刻间,她有股冲动,很想去问一问许志昂当年之事,霄练如何成为他的儿子。   过了一会儿,新月升起,众人在火旁跳起舞来,女子并不避嫌,大大方方和男子围着篝火翩翩起舞,不似汉人女子那般养在深闺,恪守礼仪。   林晚照和含光都未见过这般幕天席地载歌载舞的场景,深秋的寒气似乎被这份热烈驱散。忽然间,眼前红光一闪,一位姑娘站在林晚照面前,伸出手来,笑眯眯的望着他。   林晚照唬了一跳,被一口马奶酒呛住,连咳了几声。慌慌张张的看着含光,露出求救之意。   “这是邀你跳舞。”   “我,我不会。”   含光笑道:“人家一教,你便会了。”   林晚照见她见死不救,只好咬牙硬着头皮起身。   姑娘大方的对着他翩翩起舞,林晚照手足无措,全然失了平素温文尔雅,落落大方的风度。   含光哑然失笑,突然,眼前伸出一双骨节强健的大手。她怔了一下,抬眼迎上拓跋连城的炯炯双目,含光不由也慌了神,忙道:“我,我也不会。”   拓跋连城笑着扯起她,不由分说将她拉进了人群之中。   含光虽未学过舞蹈,但常年习武,身姿灵动,很快就领会了其中的韵味。她穿着一件淡青色的衣裙,月色之下,恍若白衫。受伤后的这一年,她消瘦了许多,挥袖转身之际,轻灵得似要乘风而去。   拓跋连城满目惊异爱怜,赞道:“含光,你真像天山上的雪莲。”   含光顿时有点不自在起来,依稀觉察出他的目光里灼热的情感,语气中带着倾慕的味道。   拓跋连城望着她,笑容真挚诚恳:“你愿意嫁给我么?”   含光心里砰地一声,登时像是被点了穴一般怔立在场中,身边是载歌载舞的人群,笑声仿佛一下子远了,散开了,耳边回响着拓跋连城的那句话,如同做梦。   “你不过见我第三面而已。”   拓跋连城朗笑:“要见很多面才能喜欢一个人吗?那就不叫喜欢了。”   她从没听过这样的话语,依稀又像是很有道理,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拓跋连城紧接着又问:“你愿意吗?”   含光回过神来,心中一窒,“我已经嫁过人了。”   “那你丈夫呢?”   含光心里一刺,她避而不答,望着宴席上的许志昂,问道:“座上的那位大人,是梁国人吗?”   “是。你认识?”   “我不认识,听大哥说,他叫许志昂?”   “正是。”   “苍狼王方便告知,他来此所为何事么?”   “他来和我做买卖。”   “他不是梁国的朝廷命官吗,怎么会做买卖?”   拓跋连城笑道:“梁国皇帝想与我定个契约,三年之内卖给他一万匹党项马。”   含光心里一震,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第 41 章   盛宴结束,含光和林晚照告别了拓跋连城,回到住处。   深秋的草原,夜晚分外冷冽,含光是习武之人,倒没觉得很冷,回到屋里才发现林晚照冻得俊颜惨白,瑟瑟发抖,当下心里一软,语气便带了关切和惋惜:“你本不该在这里受苦的。”   林晚照眼中闪过一丝暖意,低声道了一句:“我愿意。”   含光望了他一眼,他立刻避开了目光,默默地燃起了炉火,屋内渐渐聚拢起一些暖意。   两人围着火盆,将从草原的夜色中带进来的寒意渐渐烘散。   含光盯着跳跃的火苗,对林晚照道:“你知道许志昂为什么来拓跋部落吗?”   “为什么?”   “拓跋连城说,他是代表梁帝来谈契约,三年之中要从部落里买走一万匹党项马。”   林晚照一怔:“党项马用于骑兵作战,名噪天下,那他岂不是为将来开战做准备?”   含光眉间拢起一丝忧虑:“应该是。梁帝野心勃勃,和我朝结盟交好不过是权宜之计,他私下里厉兵秣马,肯定是抱着一统河山的念头。购买党项马必定是要训练骑兵,三年之后,只怕数万铁骑就要踏破东阳关,直取中原。”   “那拓跋连城答应了么?”   “他答应明年夏天先给一千匹良驹。”   林晚照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我们是不是该把这个消息告诉京城?”   含光抬起眼眸望着林晚照,轻声道:“两国开战,受苦的是百姓。我们虽然离开了商国,可我们仍旧是商国人,事关商国利益怎能无动于衷。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梁帝与拓跋连城的这笔交易传开,恐怕得到明年夏日的第一笔交易成交之后。这个消息越早被朝廷知道越好,若是能及时阻止这笔交易最好,再不济,我朝也可以早作防备。”   林晚照点了点头,心里却升起另一层担忧。“凉州虽然离这里最近,但我们不知凉州太守为人如何,贸然送信未必取信于他。据我所知,洛青城现任抚州州尉,将消息送到他那里最为妥当。”   含光道:“你修书一封,近日若有商队过来,我们就付些银两,托他们带信过去。”   许志昂在拓跋部落停留四日便带着侍从离去。含光本想伺机单独见他一面,问及霄练之事,但他随身带着十几名侍从,一直没有机会。含光不想大动干戈,引人注意,便只好隐忍着心里的疑惑,眼睁睁看着他离开。   冬日很快来临,草原失去了生机,陷入一片萧瑟寒冷之中。含光很少出门,拓跋连城却经常前来,不时送来日用品及牛羊肉。   含光自然知道拓跋连城的心意,那日赴宴她已经表明自己嫁过人,但拓跋连城丝毫也不介意。对此,含光颇有点无奈,不知该如何回绝他。   林晚照一早出去应诊,屋里显得空寂冰冷,含光走出屋子,沿着山坡漫无目的的走着,不知不觉走到断山崖。   她举目遥望着南方,京城如同是浮光掠影般的繁华一梦,早已被塞外的风雪日复一日的消磨,空剩一个虚飘的回忆。   天光暗淡起来,风将草屑吹的漫天飞扬,黄尘滚滚。她抬眼看去,只见头顶上涌来一些厚厚的苍黄色的浊云,像是破旧的棉絮要铺盖下来。   她心里一惊,立刻提起裙子就往回走,如果不出意外,即将就要有一场暴雪袭来。   雪来的让人措手不及,先是大雪粒子,然后是大片大片的雪片,铺天盖地的倾倒下来。   含光将披肩包在头发上,雪片仍旧扑到脸上,长长的睫毛此刻成了一把接雪的小扇。   雪下的又大又猛,空旷的原野上,狂风呼啸怒号,将细碎的积雪聚在一起,吹成一条条的银龙,贴着地面狂涛般的滚动。转瞬,更大的风势紧随而来,银龙被腾空卷起,不及张牙舞爪又瞬间被挫骨扬灰般的狠狠打散,四下飞扬。   天地间迷蒙一片,昏天黑地的白。突然,她听见一声马嘶!   不远的一处断崖下,站着一匹黑色的骏马,头细颈高,高大神武,漆黑的毛色光亮如黑缎,一片净白中,它如一团浓墨,醒目之极!   这样的天马良驹,为何会独自待在这里?是迷了路还是失了主人?她不由走过去。这是一处断崖,合着周围的几块巨石,天然形成了一个极浅的洞穴。下雨时,她曾在此避过雨。   被雪洗净的空气,清冽中掺杂了一丝血腥。她猛然一惊,下意识的停住了步子。   地上坐着一个人,竟是拓跋连城!他肩头被刺透了一个窟窿,整条袖子已成暗红之色。   含光上前两步,急问:“你怎么在这里?”   拓跋连城见到她眼光一亮,露出笑容:“我带人去野离部落议事,回来的时候遇见暴风雪,被人伏击了。”   含光问道:“你没带人一同前往吗?”   党项共有八大部落,其中野离部落和拓跋部落较为强盛,两位首领都是心怀大志之人,部落之间明争暗夺不断。   “人都被冲散了。风雪太大,幸好乌金认路,不然我可能就丧命在野离。”   生死之事在他口中信口而来,如同家常便饭。   含光回眸看了一眼高大神骏的乌金,道:“你受了伤,去我那里,我给你包扎一下。”   “好。”   拓跋连城一咬牙站起身来,含光略一迟疑,伸手扶住他上了马。   含光正欲牵起乌金,突然,拓跋连城伸出胳臂将她拦腰一抱,带到了马上。   含光回头,只见他痛得呲着嘴,浓黑的眉头拧在一起。显然是刚才抱起含光牵动了伤口,含光忙道:“你别再动,按住伤口。”   两人冒雪回到含光的小屋,林晚照尚未回来。   含光找出金创药,剪开拓跋连城的袖子,给他处理伤口,上药包扎。系好布带,含光松了口气,给他端来一杯热茶。   拓跋连城接过来一饮而尽,含光去接杯子,却被他一把握住了手。   他目光灼灼的看着她,“含光,你嫁给我吧。”   含光想要挣开手腕,拓跋连城却没有放开的意思,他力气极大,一双大手热腾腾的,好像一双火钳。   含光想了想,半是认真,半是玩笑的说道:“苍狼王,我不能嫁给你,因为我不仅嫁过人了,而且我还是商国人,而你,和梁帝定了盟约,显然,梁帝买马是要对付我们商朝的。”   拓跋连城一怔:“你是说,我要想娶你,便不能和梁帝订约?”   含光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她方才也不过是信口说说而已,就算他真的放弃这个契约,她也没有嫁他的意思。   拓跋连城的眼眸不是纯净的黑,略带浅灰色,直直地望着她,眼中的爱慕,分外的热切。   这种眼神,她曾在一个人眼中见过,当时沉迷其中,以为那便是此生所依,过后才知是个局。   “含光,我很喜欢你,从见你第一面,你拿着匕首,和狼对持的时候,我就喜欢你,你很有胆色,也很漂亮。可是,我喜欢你是一回事,和梁国做生意又是一回事,因为那牵扯到我全族的利益。我身为拓跋族首领,有责任带领族人成为整个草原上最强盛的一族。我不能为了一个女人而抛弃族人的利益,那样太过自私。一个男人,除了爱情,还有责任。”   含光心里一动,刹那间想起了那个人,他素来将利益,责任放在第一位,从头至尾都是利用算计,可曾有过一分真心?是不是男人都是如此?   拓跋连城很坦诚,也很理智,行事做派都是图谋大事的男人,自有一份光明磊落。她不能说他做得不对,只能说,她生平最怕的就是这种人,一旦牵扯到责任利益,率先牺牲的便是女人。这一生,她只爱过一个人,被伤得体无完肤,元气大伤,从此,她再也不会对这样的人有半分心动。   她只能说:“苍狼王,你做的很对。所以我不能嫁给你,因为一旦你和梁帝结盟,就是与商朝为敌。”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重逢某人   第 42 章   拓跋连城松开了含光的手,炙热的眼神黯淡下来。   “我可以放弃爱情,但决不能放弃责任。”   含光听到这话,反而释然一笑:“大丈夫本该如此,成大事者,不可儿女情长。苍狼王志向高远,含光以为,这片草原的主人,异日必定是你!”   拓跋连城眼神骤然一亮,望着含光,赞道:“你果然和别的女子不同,心胸豁达,眼界开阔。”   含光回之一笑,心里却是一酸,他怎知这份豁达通透,却是从另一个人的伤害中剔骨剥筋而来。   说话间,院门处一声轻响,一个白色人影闪了进来,雪满衣衫,看不清眉目。   “你怎么不等雪停了再回来?”含光忙拿过布巾替林晚照拂雪。   林晚照脱下斗篷,一眼看见拓跋连城愣了一下,忙上前施了一礼。   拓跋连城笑着挥了挥手,不意牵动伤口,痛得吸了口气。   “苍狼王你这肩上怎么有伤?”   “不碍事。方才含光替我包扎过,林大夫的伤药果然很好,这会儿已经不是太痛。”   林晚照放下手中的药箱,道:“苍狼王稍候,我去给你煎一副药来。”   拓跋连城点点头。林晚照煎好药,他毫不客气,接过来就喝了,含光心里闪过一些念头。   同样都是男人,性情却是如此的不同,若是霍宸,陌生人的一碗汤药,他必定是心存戒备,而拓跋连城,却毫不设防。霍宸小心谨慎,一步一棋,却活得那般累,不及拓跋连城洒脱狂放。   屋外雪渐渐小了,有欲停之势。   拓跋连城起身要走,含光和林晚照将他送出院外。   乌金高大神骏,毛色如墨,含光忍不住上前摸了摸。乌金似与她有缘,并不闪躲,反而在她掌心里嗅了嗅。   拓跋连城见状笑道:“你喜欢乌金?”   含光笑着点头,“如此良驹,谁人不喜?”   “回头送你便是。”   含光一惊,“万万不可,这是苍狼王的坐骑。”   “我辜负了你的情义,送你乌金,算是赔礼。”   含光脸色一红,低声道:“苍狼王何出此言?”   拓跋连城却不介意林晚照在一旁,正色道:“我不能为你放下一切,便算是辜负。”   含光闻言不由心里一动,只觉得眼前这个异族男子,身上有着一种让人钦佩的坦荡,似是原野上的风,无羁无绊。   拓跋连城很守信,过了几日,便将乌金送来赠与含光。含光推辞不过,只好回送了一些伤药给他。   他从此不再提及求娶之事,但依旧对含光和林晚照颇为关照,让含光不由心生好感。   时间过得很快,弹指之间,白驹过隙,已是来年的初夏。将军的儿子虎子,已经被含光养成了一只威风凛凛的大藏獒。   草原的初夏几乎是一年之中最美的光景,含光靠在羊圈的木栏杆上,看着羊圈里的几十只羊,心里涌上淡淡的欣喜,这种简单而宁静的生活像是甘泉一般,有种细水长流的温润。   “含光!”林晚照从山坡上跑了过来,气喘吁吁的到了含光面前。   含光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激动,清亮秀气的眼眸,熠熠生辉。   “我刚才,见到了雪中莲。”   “什么雪中莲?”   “你快随我去。”   林晚照不由分说,走到马厩,牵出了乌金和另一匹马。   含光并不知雪中莲是何物,但难得见他如此激动兴奋,也不忍拂了他的兴致,便上了乌金,和他一起纵马前去。   两人快马驰骋了半个时辰,才到了一座大山之侧,此刻虽是初夏,那山顶之上,却还覆盖着茫茫白雪,日光洒在雪山顶上,一片金色光芒,照的青山如黛。   “你看那里。”林晚照兴奋的指着半山腰。含光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峭壁之上,生着一朵海碗大的奇花,四周都是积雪,那碧色花朵在金光映照之下,美得不似凡间之物,纯净娇艳,像是雪之精魄。   林晚照仰着头,梦呓一般轻叹:“这便是雪中莲,我只在书中见过,原来世间真的有此奇葩。”   “可入药吗?”   “书中记载,可解百毒。”   “可是,这么高的山崖,如何采摘?”   林晚照这才依依不舍的从峭壁上收回目光,望着含光,半晌才忐忑不安地问道:“你,你可以上去吗?”   含光抬头仔细打量着峭壁,半晌叹了口气,遗憾的摇了摇头。   “武功高强之人,借助绳索和刀具,可以攀援而上,我若是肩上没有受伤,应该可以上去,但是也极其危险。”   林晚照似乎很失望,眉宇间的兴奋之色渐渐淡去。   含光问道:“你要雪中莲做什么?”   林晚照沉默不语,翻身上马,对含光道:“那我们回去吧。”   含光回头看了一眼峭壁上的那朵奇花,心里也有点遗憾,她知道林晚照身为医者,对这种百年难遇的奇花是如何的向往,可惜她受伤之后,胳臂已经很难施力,攀援这种绝壁,靠的便是臂力。   回到住处,老远虎子便迎了上来,围着乌金跳来跳去。   含光跳下马,虎子便用翘鼻子拱她的鹿皮靴子,然后咬着她的裤脚往西北方向拖。   含光不由笑了:“虎子,你是不是又想去找雪影?”   雪影是这片高原上唯一的一只雪獒。通体雪白,像只高傲的雪狮。虎子哼哼哧哧的又拱了拱她的靴子,瞪着小眼睛可怜巴巴的望着她,英雄气短的默认了。   含光弯腰拍拍虎子的头,笑道:“虎子,羞羞。”   不知羞的虎子眨了眨眼,伸出爪子挠她的靴子。   她有点无奈,雪影是拓跋连城花重金从藏北买来的,养的跟稀世宝贝似的,总带着虎子去骚扰,不大好吧……   于是,她拍拍虎子的脑袋,劝道:“其实啊,相见不如怀念,情情爱爱的,都是浮云。”   虎子顿时幽怨的嗷嗷叫了几声,异常不满。   含光走了几步,又停住了步子。这两年来,她总是觉得承了林晚照的人情,他既然如此想要那朵雪中莲,她不如去找拓跋连城借一样东西,试一试看能否采摘到那朵雪中莲。   想到这儿,含光回身上马,对虎子吹了声呼哨。   虎子立刻生龙活虎起来,跟在乌金身后,朝着拓跋连城的驻地而去。   草原上的牧人经常用绳索套野马,含光想,既然自己臂力不够,不如找拓跋连城借一套铁飞爪,然后再向他请教套马的技巧。自己先借助飞爪上到峭壁上,再用绳索看看是否能套住那雪莲。   到了拓跋驻地,含光发现比平素安静许多,拓跋连城的住处外,守着一些高大健壮的汉子,规规矩矩的围着营房,神色严谨。   含光心里略略一怔,莫非是有贵客来临么?   含光转身正欲离开,突然虎子吠叫了几声,似是闻到了雪影的气息。   含光忙低声呵斥:“虎子。”   她翻身上马,打算离去,突然,拓跋连城从里面走了出来,与他并肩的是一个高挑俊逸的身影。   含光随意一眼看去,仿佛一下子被一剑刺中心肺,整个人,瞬间都失去了知觉。   他依旧眉目清俊,一身银缎箭袖,衬得他丰神俊逸,气宇光华,只是眉间,不复当日的神采飞扬,桀骜不羁,有一抹风霜染遍的轻愁。   恍惚之间,时光像是流逝了半生,又仿佛静止此刻。   他似是怔住了,一双瀚海般沉沉的眼眸,微微眯起。   她只觉得心里发涨,一阵风来,吹得那里一阵彻骨的痛,让她猛然间警醒过来,她猛地一勒缰绳,乌金一声长嘶,绝尘而去。   乌金如一道黑色闪电,她一身白衫,一人一骑像是从一场水墨画出的梦境中走出,转瞬便又消逝在无边无际的原野之上。   第 43 章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草原,满目青色,风吹草低。她心里闪过了一个又一个的面画,或美丽缠绵,或痛彻心扉。   她以为此生再也不会和他重逢,却没想到命运的机缘却再次让她和他不期相遇,见到他的那一刻,她才知自己心口的伤并未长好,经不得他一记目光。   乌金四蹄如飞,带着她回到了住处。   她跨进庭院,心里仍旧狂跳不已,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便是离去。   林晚照正在屋里翻检药草,见到含光的模样吓了一跳,当即便问:“你怎么了怎么脸色这样差?”   “我看见了一个人。”   林晚照一怔:“谁?”   含光涩然一笑:“皇上。”   林晚照手里的一株药材掉到了地上,脸色剧变:“他怎么可能来此?”   含光摇头,有点心慌意乱:“不知道,我想马上离开这里。”   林晚照从惊诧中反应过来,当即道:“好,我和你一起走。”   含光进了房间,收拾衣物,东西不多,很快就打好了一个包袱。   “含光,你能等我半日么,明日再走行不行?”含光回头,看见林晚照站在她卧房门口,一脸期待的望着她,神色有点焦虑。   林晚照道:“我还有件很重要的事没做完,给我半日时间,明日一早,我们立刻就走行不行?”   含光放下手里的包袱,沉吟了片刻。他虽然一眼看见了她,但未必来找她,当日他若是对她还有半分情愫,也不会在城墙之上松开了手。更何况时隔两年,他早就当她死了,未必认出了自己。就算认出自己,也未必有心前来寻她。   想到这儿,含光便道:“那你赶紧去办吧,我正好去把羊群处理了。”   林晚照应了一声,立刻去马厩里牵了匹马,出了院门朝西北而去。   含光带着虎子,将羊群赶到牧民呼伦家,送给呼伦大婶,然后带着虎子回到了住处。   一进院门,虎子便狂吠了几声。   含光立刻警觉起来,莫非院里有生人?   一个峻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几丛日光照着他的银锻箭袖,周生仿佛生了一圈银色的光影,人如雾中。   含光心头剧跳,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找到了这里。   虎子一声狂吠冲了上去,含光喝住了虎子,镇定心绪远远地对那人施了一礼:“皇上安好。”   他没有说话,院中陷入一片黑夜般的沉寂,唯有虎子粗重的呼吸,夹杂着青草的气息。   含光直起身子,抬起眼眸,迎上他的视线。   他目不转睛的望着她,喃喃低语道:“真的是你。”   “是我。”   她微微笑着,阳光下,笑容清淡如菊。她曾经笑得比桃花还要璀璨明艳,身后是巍巍青山,她眼如曙星,英姿爽爽,对他说:我是虎头山的三当家。   是谁,将她改变,又是谁,将两人推到这般遥远。   他一瞬不瞬的望着她,仿佛错眼间她便消失不见。两年来的魂牵梦萦,他没想过这样的重逢,在这个天高云淡,四野空阔的草原。   他曾幻想过有朝一日重逢,她会一剑挥来,带着彻骨的仇恨。但此时此刻,她神色平静平和,眼神中只是一味的疏远冷淡,并未有半分恨意。   他宁愿她恨他,骂他,而不是这样置身事外的淡然,仿佛他只是一个路人,在她心里,轻如鸿毛,惊不起一丝涟漪。一时间,前尘往事涌上心头,他唇边漾起难言的苦涩,声音哽塞:“含光,当日城墙之上的那个人,不是我,是薛明晖。”   无数次,梦里都在对她解释,但真的到了这一刻,喉间哽了太多的东西,说出的话根本难以表达心中之万一,甚至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说起,那么多的误会,那么深的伤痛,那么久的时间,久长的仿佛已经沧海桑田。   不是他?她心中一颤,但转瞬又回复了平静,时隔两年,她已经没有了追究当年的心思,听他一言,也不过心里怅然一空,仿佛解开了一个结而已。   “那我要谢他,若不是他,此刻我还在秋画宫,生不如死。”   “含光,一切不是你想的那样。”“过往种种,我已不想知道。”   “你必须知道。”他一步跨下台阶,眼中闪动着咄咄逼人的迫切,这些事压在他心头两年,如同一个业障,只有告诉她,才能解脱。   含光走到马厩前,抚摸着乌金的鬃毛,微微叹了口气,“提及那些过去的事,还有什么意义。”   他紧上两步,站在她的身后,一字一顿道:“对来我说,意义重大。”   含光默然。   “要想解除内忧外患,必要除掉康王。因为他的身份,没有必杀不可的罪名,我不能动他分毫。只有他谋反,我才可以名正言顺的除掉他,也乘机将他的党羽一网打尽。承影成婚那日的宫变,是我一早就计划好的,此计成功的关键,便是你父亲和拱卫司的统领薛明晖。我担心宫变之时,薛婉容会趁机对你下手,所以借舆图之事贬你入冷宫,一来可以给你父亲一个投靠康王的理由,取得他的信任,二来表明你失宠,让薛婉容不再对你嫉恨。 我说过,这一生我不会负你,你也答应,无论如何,都会信我。你会见许为,时间紧急,我没有和你提前商议便定下舆图之计,我以为,就算我不说,你也一定会信我。那个雪夜,我本想对你解释一切,不想你对我误会如此之深,以为我和你在一起,只是利用。当时我失望之极,加之听到你说承影是你心里最重要之人,一时气恼,便拂袖而去,想到一切尘埃落定,再对你说明内情。”   含光心里恍然松了口气,原来父亲和承影并不是真的谋反。   “我和你父亲定好的计策是,他和承影投靠康王,说动他谋反,联合朝中党羽,围困皇宫,逼我退位。然后,你父亲告知康王密道,康王必定会从密道杀进皇宫,届时薛明晖和你父亲里应外合,前后夹击,在地道中将康王一伙剿灭。但我没想到的是,承影成婚那日,你父亲居然真的反了,率领御林军在永安门截杀皇辇。事出突然,我带人杀出皇城,去了京畿大营。薛明晖急中生计,穿上我的战甲稳定人心。等我从京畿大营带人回来平定一切,才知道薛明晖将你……”   说到这里,他咬着牙,咽下喉间的一阵胀痛。   他几句话之间,便是翻天覆地的剧变,含光急切的问道:“我父亲真的谋反?那承影呢?”   “你父亲的确是真反。本来是一场不必大动干戈的宫变,被他变成血洗皇城,死伤无数。承影他并不知情,当时情势所迫,他不得不随机应变。他并不知道城墙上的人是薛明晖,康王攻进宫门,众人围杀薛明晖时,情急之下,他一箭射死了康王。”   “那我父亲呢?”   “你父亲,被康王手下暗卫所杀。”   含光心里大恸,她一早就知道父亲不会有好下场,但真的得知他的死讯,心里仍旧痛不可抑。   “承影告诉我,将你交给了林晚照,我派人到闲云寺,却没有见到你,我不信你死了,将近两年,一日也没停过找你。”   含光眼中含泪,问道:“父亲他,”   “追封为忠烈公,厚葬。他到底是你的父亲,也曾对我忠心耿耿。除了薛明晖和承影,无人知道他是真反。”   含光心里一震,抬眼看着霍宸。   “我对他不薄,一直想不通他为何要反,承影说,他是因为你。”   含光听到这里,心里痛得不能呼吸一般,难道她一直误会了父亲?权势之下,他终究还是有着一颗慈父之心么?   刹那间,所有的往事都如一卷旧书,摊开在日光之下,只是不复当时的光阴,回眸看去,已是面目全非。   “含光,你随我回去吧。”   含光泪眼朦胧,含笑摇了摇头。“当日我肯留在宫里,一是怕逃离会牵连父亲,二是因为,我那时喜欢你。你对我曾诺一生不相负,我便愿意信你。可是,人心总是善变,经不得考验,经不起变故,那种如履薄冰的生涯,毕竟不是我心本愿。”   “你是不是恨我?”   “我并不恨你,你身为君王,会有身不由己。你做不到一个好丈夫,好父亲,但你可以做得一个好皇帝。”   突然,一直卧在地上的虎子站起来,冲着门外狂吠了几声。   外面传来一阵马蹄声,还有几声急促的喊叫:“含光,含光!”   含光忙走出院外,只见呼伦家的阿守骑马狂奔过来。   到了跟前,他勒住马,神色惶惶的说道:“林大夫从山崖上掉下来了,你快去。”   含光大惊失色,“他怎么了?”   阿守急声催促:“路上再说,快带上伤药和担架跟我来。”   含光急忙冲进屋里,拿起林晚照的药箱和平素放在屋角的一个担架,骑上乌金,随着阿守策马奔去。   霍宸略一迟疑,对着不远处吹了声呼哨,顿时十几骑人马出现在视线中。霍宸翻身上马,对身后众人道:“跟上来。”   含光听见身后的马蹄声,回头看了一眼,但此刻,她心急如焚,也顾不得他跟随而来,一心只挂念着林晚照的伤势。   阿守断断续续的说道:“林大夫要去采雪中莲,叫了我和与耳帮忙。让与耳爬上山顶垂下绳索,我在山底下接应。我和与耳都劝他不要冒险,那峭壁太陡,而且有雪,很滑,根本难以立足,他死活不听,非要上去。结果,上到一半就,”   “就怎么样了?”   “摔下来了。绳索卡在冰凌里,他的手可能冻僵了。”   “我和与耳本来要把他放在马上驼回来的,林大夫说那样不行,会死在路上,我只好回来叫你。”   含光一听越发的急切,猛地一抽马鞭,乌金飞一般驰骋。   不到半个时辰,含光赶到了那处山崖,远远看见与耳焦急的身影。   含光跳下马,一眼看见林晚照躺在地上昏迷不醒。他的脸色白得纸一般,薄薄的唇,没有一丝血色,整个人像是快要融化的一团冰雪。   含光蹲在他的面前,轻轻呼唤:“林晚照,你醒醒。”   他毫无知觉,气如游丝。   含光急道:“与耳,快帮忙把他衣服解开,我看看伤在那里。”   与耳红着眼眶道:“我方才看了,到处都是伤,恐怕没救了。”   “胡说,你胡说。”含光嘶哑着嗓子,眼泪奔涌而出。   她拿出伤药,却不知从何下手,他身上到处是伤,青色的衣衫,被血染的已成褐色。   “含光。”林晚照忽然睁开了眼眸,声音低微如夜风。   “我把伤药都拿来了,你快教我该怎么做?”   “不用了,我见你一面,就好。”   “你不要胡说。”   他呼吸不均,断断续续道:“含光,我对不起你。我为了让你,早日恢复记忆,对皇上有所交代,对你用了一些不该用的药,导致那个孩子,先天不足,胎死腹中,我很后悔。雪中莲,可解百毒,我很想采下来,给你解毒。可惜,我没本事。”   含光满脸是泪,情不自禁握住他的手,泣道:“你别说了。”原来他采摘雪中莲是要送给自己。   “父亲一心想让我当官,改换门庭,我也想金榜题名,光宗耀祖。所以,我死活都不肯留在虎头山,可惜我没本事,最终只当了个御医。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没有留在虎头山。如果那时候我娶了你,你就不会受这么多的苦。”   含光含泪道:“林晚照,我从没怪过你。”   “可是,我,怪我自己。”他费力的说完,慢慢阖上了眼睫,从眼角滑下一行泪。 44 44、第 44 章 ...      含光再也克制不住伤悲,眼泪潸然而下。      第一次见他,是在虎头山的忠义堂,虞虎臣将他劫到寨子里,让含光来看一看是否中意。那时,他虽然狼狈,却很高傲,指责虞虎臣违背圣人之道,不知廉耻,而后便寻死觅活不肯留下。她好心送他银两下山,也被他掷于地上,一副不受嗟来之食的模样。她从没想到过他的心里,竟然还有这样一份遗憾。人总是在走过之后,才后悔当日的选择,可是时光一如弦上之箭,开弓之后,便再难回头。      两年的时光,朝夕相处,他如兄如友,已融入了她生命的一段光阴。此刻骤然离去,让她措手不及,只觉得天大地大,竟然再也没有一个人可亲可近,再没有一个人可以对他敞开心扉。      她陷入在一片孤寂伤悲之中,肩头落下一只手掌,隔着薄薄的衣衫,透过暖意。   她微微扭头,泪眼朦胧中,看见霍宸站着她的身后。      肩上的手微微用力,似是想给她一些力量和依赖。她站起身来,抹去眼泪,对一旁默默掉泪的与耳和阿守道:“我们带他回家。”      按照草原的习俗,含光将林晚照火化。   入夜,下了今夏第一场雨。含光守着灵堂,将纸钱投入火盆,香烟缭缭中,她似乎看见了他清淡的笑容,眼泪再次模糊了视线,这个简陋的小院,从此再没有这个人。      院中的虎子吠叫起来,院门外是惊慌失措的叫声:“虞含光,看着你的狗!”      含光恍然未闻,直到烧完了手中的纸钱,才缓缓起身,打开了院门。院外立着几骑人马,打着火把,为首的是故人邵六。      虎子在含光身后喘着粗气,邵六惊惧的退后了几步,道:“我是来送东西的。”   含光喝开虎子,让进了邵六。      进了屋子,邵六望着灵堂里牌位,上前鞠了三下,又烧了些纸钱,这才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含光。      “这是皇上让我交给你的。”      就着灯光,邵六手中是一朵碧色的花朵,花瓣宛若青玉一般通透碧莹,隐隐有一股奇香扑鼻而来。      邵六将雪中莲放在含光手里,叹了口气,道:“你们走了之后,皇上不计生死,仗着月霜宝剑攀上了十多丈的峭壁,将这朵雪中莲采下来。上去时还好,下来时,峭壁太滑,手被割出了血。我当时吓出了一身冷汗。”      含光低眉看着雪中莲,想起林晚照的死,不由悲从中来,眼泪夺眶而出。      邵六直道她是被霍宸感动,便道:“皇上对你一片痴心,这两年来,到处派人寻你,常常在关雎宫望着那对鸳鸯刀出神。回宫之后,听说薛明晖那般对你,便要杀他,当时太后死命拦着,才免他一死。”      含光沉默不语,只是静静的望着手中的雪莲。      邵六又低声道:“皇上为你受了伤,你随我去看看吧。”      含光抬起头,缓缓道了声好。      邵六大喜,忙走出庭院,带着含光到了拓跋连城的驻地。      含光下了马,跟着邵六进了一所帐篷。      帐篷内明烛高照,铺着厚厚的毡毯,踏上去悄然无声。他的右手缠着厚厚的绷带,布上隐隐露出血色。左手握着一本书,仍旧是当年秉烛夜读的模样,微微蹙着剑眉。      “皇上,淑妃到了。”邵六低声说了一句,便弯腰退了出去。      时隔两年,听见“淑妃”两个字,他和她都是齐齐一怔,心里翻江倒海一般百味杂陈,隔着烛光,两两相望,过往时光从眸间流转,只觉风霜染遍,无从话当年。      “谢谢你的雪莲。”   他放下书卷,苦笑:“本是我该为你做的,何来言谢。”      “还有,父亲的身后之事,身后之名,我也该谢你。”      他心里骤然一痛,哑声道:“含光,你对我,真的再没有别的话说么?”      “有。”      他心里砰然一声,竟是从未有过的期许和渴盼,想从那一双明澈如清泉的眼眸中看出一丝未了的情缘,哪怕是怨。      “拓跋连城和梁帝做了一笔交易,你知道吗?”      “我知道,是你和林晚照,给洛青城带的信,对吗?”      “是林晚照写了一封书信。”      霍宸从书案后拿出一封信,“洛青城上报京城的奏折里,夹带了这封信。我曾见过林晚照给你开的药方,当时觉得那字有些眼熟,便找来林晚照的药方一字一字的对照,确信是他。我抱着万分之一的侥幸来到这里,没想到,你真的在这里。”      含光望着那封信,心里一酸,信在,人已不在。      霍宸沉声道:“该说谢的人,是我。若不是你报信,也许到了秋日,我才得知消息。”   “你打算怎么办?”      “梁帝不过是给拓跋连城银两,而我会派人帮助拓跋连城统一这片草原,让他成为这片草原的霸主。所以,他选择和我朝订立盟约。但是,拓跋连城是个守信的人,我也不会让他违背盟约,那一千匹党项马,照样送到梁帝手中,让他不至于对拓跋连城起疑。”      含光点头:“皇上的条件比梁帝优厚,苍狼王志向高远,此举正合了他的心意,他一定会向着我朝。只是,一起战事,苦的是百姓,含光恳请皇上轻易不要和梁国再动兵戈。”      “梁帝若不来犯,我自然不会挑起兵戈之争。”      含光话已说完,便欠身施了一礼:“皇上早些安歇,含光告退。”      霍宸急上几步,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臂。      含光一怔,却没有挣扎,只是静静的站在他面前,目光微微低垂,望着那盏灯火。      “含光,我对你的心,从未变过。历经辛苦,终于找到你,再不会放手。”      含光默然不语。      他急声道:“你要怎样才肯原谅我?”      含光回眸望着他,缓缓道:“我说过,并不恨你,你难道不信么?”      “那你离开这里,和我回去。”      含光顿了顿,轻声道:“大事为重,等你帮拓跋连城平定了草原,我就离开这里。”      “含光。”他没想到她答应的如此爽快,欣喜之余忍不住将她紧紧揽入怀中,用力的怀抱着,直到右手一阵刺疼,提醒他这不是梦境。      含光淡淡一笑:“我先回去了。”      他恋恋不舍的放手,目送那个窈窕的身影跨上乌金,溶于夜色之中。      晨起,朝阳从远处的地平线上冉冉升起,草原如同罩在一片金光之下。      含光坐在乌金上,回头望着那个小院,喃喃道:“叶落归根,我送你回家乡。”      天地苍茫之处,一骑绝尘而去。 45 45、第 45 章 ...      春去冬来又是一年,天佑三年秋,梁帝元后病逝。梁帝派使臣送国书到商都,意欲迎娶永宁公主为后。商帝应允联姻。梁帝为示隆重,亲自到边城迎娶永宁公主,并约商帝在边城会面,杀白马订盟约,两国永世修好。   十一月十六,两国帝君会于边城,梁帝突然掷杯为信,袭杀商帝。商帝突围,退守广拥关,梁兵兵临城下,对商宣战,史称边城之变。      含光得知这个消息,正是商帝被困广拥关的当日午后。她正和沈三娘学着做糍粑,突然有人来报,说是山脚下出现了许多梁兵。   含光当时便是一震,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去年初夏,含光将林晚照的骨灰送回到他的家乡宁城。因宁城离虎头山只有几百里距离,含光安葬了林晚照便回到了虎头山。   霍宸送永宁公主和亲的事,她早有耳闻,当时也曾想过梁帝是否心怀叵测,但转念一想,霍宸乃是人中龙风,素来谨慎精细,深谋远虑,想必也是有备而来,便不再担忧,只是隐隐有点想念承影,听闻他已身居骠骑将军,随同霍宸一同前来。可惜相距很近却无法得见,只是万没想到,梁帝果真怀有狼子野心,居然卑鄙无耻以和亲为饵,诱霍宸入局。      东阳关和广拥关中间隔着虎头山,两座城池东西呼应,互为支援。梁军想要犯境,第一战便是广拥关,即便广拥关失守,也要越过虎头山这道天然屏障,,才能到达东阳关。因此,商朝皇帝历来在广拥关和东阳关布下重兵把守,易守难攻。但梁帝此次也是早有预谋,故意将和亲定在冬季,算计着深冬大雪封山,山路难行,要从东阳关调兵来解围,一时半刻难以抵达。      含光当下便想到,洛青穹得知消息,一定会带兵从东阳关出发,前来援救解围。梁帝既然围住了广拥关,也必会在虎头山通往广拥关的必经路上,设下埋伏。      她立刻派人打探,果然不出所料,清风峡的两侧,埋伏了梁兵不少人马,显然正是为了伏击东阳关的救兵而设。      含光在寨子里沉思了许久。      当年惊风城破,家人被梁兵追杀,江伯父死于梁兵刀下,母亲被梁兵逼得跳崖而亡,这笔血海之仇,一直被她放在心底,一日也未曾忘记。如今两国开战,事关国仇家恨,她难道要袖手旁观?况且,被围困在广拥关内的,除了承影还有他。他是商国的帝君,一旦有失,将会军心大乱,朝局不稳。若是东阳关的救兵没有赶到,而广拥关已经被梁帝攻下,那后果不堪设想。      她该怎么做?      今冬的雪来的很早,七日前的一场冬雪,山顶上的雪还没有融化,在冬日清冷的日光下,雪光明莹。   含光站着山头上,遥遥的望着广拥关的方向,心里思绪万千,五味杂陈。   身为商国臣民,家仇国难当前,她无法做到龟缩避世,而挺身而出,便要重新面对那个人。她不知道上天是不是在故意戏弄,两人明明隔着天涯海角的距离,却总是会在不经意间重逢在一起。      思前想后,她最终下定了决心,牵出乌金,带着虎头山的十几个人,骑马直奔东阳关。      国难当头的时候,个人恩怨抛之脑后,这是虞虎臣幼年时时常对霄练说过的话,那时,他从未看过含光,私心里只对唯一的儿子寄予厚望,盼他横刀立马纵横沙场,扬名立万青史留名。含光那时也未想过有朝一日,霄练会归宿梁国,而虞虎臣竟然会谋反。虞家世代忠良,忠心为国,却最终被父亲画了个污点,每每练习虞家刀法的时候,想起祖辈累世鲜血积累的忠烈声名,她心里说不出的憾然,到底意难平。      既然姓虞,既然是商国人,既然身负一身武功,国难家仇当前,她无法说服自己仿若无事,坐视不理。      快马行至东阳关,眼前这座城池,正是她当年护送霍宸回京的第一站。时隔三年,再次站在城门下,心里涌起一种感慨。   含光以为,此刻洛青穹应该已经知道霍宸被围困的消息,一定会立刻点兵启程前往广拥关解围,但奇怪的是,东阳关城门紧闭,城墙之上士兵全副武装,严阵以待,竟不像是出城救驾的意思,仿佛要死守城池。      含光不得其解,正在疑惑,城墙之上传来喝问声。   含光朗声报上姓名,要见守将洛青穹。      城门之上的守城士兵见含光是个女子,容貌出众,器宇不凡,又直呼守将洛青穹大名,似是来头不小,当下不敢耽误,便立刻去通报。不多时,城门放下,从城门中出来几位将士,对着含光施礼:“洛将军有请。”      含光进了城,径直到了将军府。      洛青穹站着门外相迎,躬身施礼:“淑妃娘娘。”   含光听到这个称呼,当下心里便是一种极其奇怪的感觉,仿佛竟是前生的往事。事情紧急,她也不再在称呼上纠缠,开门见山就道:“洛将军可知,皇上被围困在广拥关?”   “臣知晓。”   “那你为何按兵不动?”   “因为困在城里的不是朕,是薛明晖。”      突然从屏风后走出一个人,含光一震,心里像是被人狠狠揪了一把,瞬间失神。骤然重逢,弹指又是一年。依旧是突如其来的两两相对,没有给她丝毫准备。她怔怔的看着他,这一次却没有掉头离去,反而是如释重负的轻松,他没有被困在广拥关,梁兵就不足为惧,便是有十万铁骑,她也相信他能力挽狂澜。      不知为何,她怀疑过他对她的感情,但从没怀疑过他运筹帷幄的机谋和掌控天下的能力。      他依旧俊美无俦,比之一年前,更加成熟沉稳,眉宇间睥睨天下的气度愈加卓然。   望着那一双亮如寒星的眼眸,她克制着自己内心的波动,只当他是个帝王,而自己是个臣民,不再去想过往的恩恩怨怨。   “皇上,梁兵在虎头山的清风峡设了埋伏。”      “我已经料到,所以没有让洛青穹贸然出兵。”      含光施了一礼:“既然皇上都有安排,那含光先行告退。”说罢,她转头看着洛青穹,“洛将军若有用得上虎头山的地方,只管开口,虎头山上虽都是山匪,但也是商朝的山匪。”      洛青穹抱拳:“多谢淑妃娘娘。”      含光只觉得这个称呼极其别扭,她侧目看了一眼霍宸,缓缓道:“我只是一介草民,商朝的一个普通百姓而已,那些旧事,洛将军不必再提。”      霍宸闻言眸色一暗,竟像是有些伤痛。   “等等。我有话对你说。”   洛青穹躬身退下,将门随手带上。   屋内一下子静默下来,他没有立刻开口,目光却锁在她身上,似是一股透骨而入的风,想要看透她,一直看到她心底的最深处。   这种让人无法喘息的凝望让她很不自在,索性抬头迎上他的目光,先开口问道:“皇上有何话说?”      “你为何骗我?”他的语气有些低沉,竟有些黯然神伤的意味。      含光一时间竟然有点心虚,避开了他的视线,淡淡道:“我何时骗过你?”   “你说,要跟我回去。”   “我当时是说,要离开草原,并非跟你回去的意思。”      他似乎被勾起了旧怨,语气陡然重了几分:“你分明就是故意。”   翌日他发现她悄然离去的时候,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一直萦绕在心底,他时常做梦,梦中自己骑马在草原上追逐一个影子,醒来却是怅然若失。      含光索性直言不讳道:“我的确是含糊其辞,存心让你误会,不然你定会派人守着我,我那里走得脱。”      “你,”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重逢的惊喜,冲去了所有的气恼,只要再见到她,她那日存心的欺骗,根本就不算什么。      “皇上心胸广阔,何必和小女子一般计较,含光先告退了。”   “不许走。”   他一下子握住了她的手腕,紧紧撰在手里。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心里竟然闪过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慌,手上不知不觉用了全力,仿佛一个不慎,她便想上次一样断然离去。      含光挣了两下,竟是丝毫也不见他松手,反而更加用力的握着她的手腕,生出一股痛意来。   他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不会让你再离开。”      含光心里百味杂陈,一时间分不清自己来东阳关是对是错,心里有点慌,不愿看他的眼睛,很怕再次沉溺。   “我先回虎头山,派人在清风峡的东侧守着,万一有梁兵的动静,或是梁兵换了伏击的地点,我好及时告知洛青穹。”      霍宸断然道:“打仗的事,用不着你管。” 46 46、第 46 章 ...   含光激动起来:“我也是商国人,梁兵杀了我家人,逼死我母亲,你要我坐视不理么”   霍宸放柔了语气:“你是女人,打战是男人的事。”      “女人又如何?难道只配在深宫后院勾心斗角,或是被男人圈|养,被女人算计”她冲口而出,说完自己却是一怔,旧日之事立刻涌上心头。   他亦是一怔,默默注视着她。   含光掉开目光,深吸了口气,平静下来。      屋内静默一片,霍宸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低声道:“在我心里,你从来不是普通女子,我知道你有一身的本领,上阵杀敌不弱于男人,但我已经错过一次,再不能让你有任何闪失,我不能让你涉险。”      含光迎着他的视线,明明看见了他眼中的真诚和情愫,但脑子里却浮现了往日的伤害,一时间竟不知道要不要相信他的话。      “我知道你报仇心切,但报仇未必要手刃仇人,万千梁兵,你又怎知那一个才是当年惊风城外的仇敌?”      含光决然道:“虎头山身处两国边境,定然不会安生,寨子里的人,如同我的亲人乡邻,若是梁兵侵犯山寨,我一定会出手想护,誓和梁兵决一死战。”      “梁兵设埋伏,针对的是东阳关的救兵,并不是山寨里的人,你不必忧心。”      “皇上打算如何对付这些伏兵?”      “朕暂时不去管这股梁兵。只要广拥关能坚守五日,局势便会改变,那时才是东阳关出兵解围的日子。”      含光不解,只见霍宸露出一股胸有成竹的霸气来。      “此番和亲,我早知梁帝心思,提前数月便做了准备。离京之日便给拓跋连城去了密信。梁帝出发之时,拓跋连城已经秘密带三万骑兵赶到了梁国的西北重镇万安城。广拥关生变的消息,传到万安城,三日足矣。所以,只要承影和薛明晖死守广拥关五日,等到拓跋连城奇袭万安城的消息传过来,梁帝便会自乱阵脚。那时,我再带兵从东阳关出发,杀到广拥关,和城中人马里应外合。至于清风峡的那股伏兵,天气这般寒冷,他们埋伏在山野之间,不消三日,士气已经消散大半,等到五日之后,洛青穹率兵杀过去,不费力气便能剿灭,根本不足为惧。”      含光放心下来,道:“我熟悉虎头山地形,知道一条小路去清风峡最近,我可以为洛将军带路。”   “不用你带路,你绘出一张舆图,将那小路标出来便可。”      含光应了声好,当夜便留在了将军府,连夜绘出一张虎头山的舆图,标明了几条从东阳关到广拥关的路径,但无论那条路,清风峡是必经之道,即便几日后,伏兵已经神疲力竭,但伏兵身居有利地形,必定会有一场恶战。      含光一早起身,便来到霍宸门外。   邵六守在门外,见到含光,一怔之下竟有点嗫嚅:“虞,淑妃娘娘。”      含光略有点尴尬,低声问道:“皇上起了么?”   “正和洛将军在内议事,我进去通报一声。”      片刻之后,邵六从门内出来,道:“皇上让娘娘进去说话。   含光踏进屋内,只见洛青穹和三个陌生的将领正坐在下首,霍宸手持一盏热茶,凝目看她进来。      含光施礼,上前将舆图交给霍宸,便告辞要回虎头山。   霍宸忙道:“你先留下,我还有事要与你商议。”   洛青穹等人告辞退出。      这时,含光发现屋内挂着一张梁国舆图,其中一道墨迹是新画上去的,竟是从广拥关直指梁国边城,然后顺势蜿蜒北上,一直指向了梁国都城。含光心里一震,莫非霍宸此番竟有灭梁之心?   霍宸见她望着舆图,便起身站在她身侧,低声道:“梁帝此番设下圈套,并非心血来潮,已是养精蓄锐了三年,意欲从广拥关挥兵南下夺取中原。东南六州的兵马后日便会赶到东阳关,此战,我定让梁帝元气大伤,十年之内,喘不过气来。”   “皇上没有灭梁的打算?”      “梁国国力雄厚,并非朽木残垣,我若不是联合拓跋连城,此战只怕胜负难分。拓跋连城是个有雄心大志的人,对梁国的几个边疆重镇垂涎已久。若我估计的不错,梁帝腹背受敌,必定很快就要求和,届时,我让他割让边城一线的五座城池,而拓跋连城夺取他边疆的这几座城池,梁国的领域便小了七分之一。拓跋连城有了那几座城池做依托,自会慢慢蚕食梁国边境,数年之后,便是我和他联手一举灭梁的最佳时机。”      霍宸手指舆图,眼眸中一片光华夺目的奕奕神采,让人移不开眼。      他牵起含光的手,目光热切:“含光,我会让你看到我一统中原的那一天,你我一起君临天下。”      含光避开了他的视线:“你许诺过的,从未实现过。入宫并非我所愿,以前是因为有父亲在,含光不敢擅自离去,怕牵连父亲,如今含光已是孑然一身,毫无牵挂,皇上若是强留,含光便不告而别。”      霍宸心里一片黯然,她近在咫尺,却仿佛隔了万水千山。他满腹相思,一腔热诚,却无法说服她,让她再信他一次。   他沉默了片刻,低声道:“你忘了一个人。”   “谁?”   “霄练。”   含光心里骤然一惊:“他,他现在怎么样?”   霍宸见她如此牵挂霄练,只觉得心里又有了希望,他轻声道:“那年的皇宫舆图之事,其实我另有一层用意,就是想将霄练留在商国。既然他是你的弟弟,我当然要将他留下与你团聚。但他名为梁国人,又是以使臣随从的身份前来,我若是没有非常的理由,如何能强留他?所以才设计让他夹带皇宫舆图,借口将他留下,梁帝自然也没话说。这些,我都未曾来得及告诉你。”   含光心里一动,原来他将此事也放在心上,为她做了打算。      “我将他安置在一个安全之所,你若是想与他团聚,便断了不告而别的想法,否则,”他说到这里,故意停住不说,唇边挂笑,又像是威胁,又像是揶揄。      含光急道:“你,”      霍宸笑容缱绻,握着含光的手,柔声道:“我这样做,不过是想要留下你。我留你在宫闱,并不是为了利用你,更不是忌惮你父亲,只是想把你留在身边,一生一世而已。”      含光无可奈何,霄练如今已经是她唯一的亲人,虞家唯一的男人,她不能不管不顾。她决定先见到霄练再说,届时带着他一起远走高飞,从此离开京城那个是非之地。 作者有话要说:非常抱歉,前段时间公公去世,忙于处理家中事务,未能更新。为示歉意,下一章仍旧更新在本章之下,作为免费章节。 47 47、第 47 章 ...   室内依旧温暖如春,含光只觉得心里一片怅然空茫,他的那一番话语如同一石入井,打碎了她心里的平静。他的确是孤寂的,即便拥有万里江山百万臣民,却又有谁与他同心?众人仰他鼻息,臣服敬畏,又有几分真心实意?是看中他所能给予的权势富贵和功名利禄,还是因为他就是霍宸,只是霍宸?若他落魄,若他落败,谁又能与他共一场患难?   真是一场至高无上的寂寥......   灯花一声噼啪轻响,门外传来邵六的声音:“淑妃娘娘,皇上送了一份东西,请娘娘收下。”   含光道:“进来吧。”   邵六手里捧着一个匣子走了进来。   含光心中一动,那是放鸳鸯刀的匣子。   邵六放下东西便躬身退下。   含光轻启匣子,里面正是她当日遗落在宫里的云卷云舒,刀把下各自系着一块玉璜。匣子里还放着一把桃花斩,一双竹筷。她久久凝视着这几样东西,突然眼眶一热。他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此去怀着永不相见的万一?      翌日天气格外阴冷,寒风萧瑟凌烈,辰时,霍宸大军赶到清风峡北侧的一处名为竹子坡的山坳。先锋官齐盛平率领五千人马沿着含光舆图上绘制的小路已经先行到达清风峡。根据昨日定下的攻略,齐盛平率兵先去和伏兵迎战,佯作不敌,退至竹子坡,这里地势开阔,便于埋伏,霍宸率大军埋伏与山坳中,将梁国伏兵一举迁灭。      预订时辰已过,但,齐盛平并未将伏兵引过来。霍宸正欲派人查看,齐盛平浑身浴血率领手下残兵赶到竹子坡,去时五千士兵却只回来了几百人。   “皇上,形势有变。”   霍宸听了齐盛平的回禀,心情顿觉沉重。没想到一个时辰之内,梁帝突然将广拥关外围兵马拨过来一万,重兵把守清风峡,如此看来,梁帝也料到了今日是他发兵解围之时,所以才增援了伏兵在清风峡阻拦。梁帝和商国争夺疆土多年,身经百战,论谋略也是人中龙凤,兼之雄心勃勃要举兵南下,所以这一仗也是筹备精密。   此去广拥关,清风峡是必经之路,如果和梁兵来一场硬战,必定死伤惨重,耗时良久。霍宸坐在马上,眉头紧锁,反复在心里权衡,想找出更好的法子,把损失减少到最小。   寒风萧萧,数万兵马如一条长龙盘桓在山路上。深冬的虎头山,如同一头沉睡的猛虎,巍峨壮阔,山势并不陡峭,但占地广阔,山脉绵延深远。   大将军尉迟炯奏道:“皇上,臣愿率兵前去歼灭梁兵,扫平去路。”   看来,也只有打一场硬战了,霍宸瞭望着暗青色的山脉,心里到底有些不甘。他用兵一向善于出奇制胜,硬拼硬夺的战术,他视为下策。但事已至此,别无选择。   霍宸下令大军跟进,朝着清风峡而去。      半个时辰之后,清风峡被铺天盖地的杀声笼罩,血腥之气在山谷中像是一团浓雾蔓延无边,两军在峡谷中交战,梁兵占据有利地形拼死阻拦商兵去路,商兵亦拼死要站开血路直奔广拥关。   两军阵前各不相让,商兵人多,但梁兵占据了有利地形,清风峡地势狭长,不利商军冲锋,骑兵被困施展不开,两军僵持在谷中,几乎都是贴身肉搏,混战厮杀中,血流成河,山河变色。这场硬战惨烈得让人心神俱裂,两岸青峰顶着皑皑白雪静立无语。      霍宸冷静的看着前方战事,面上不动声色,但心里却有些焦急,大军在此地不可太过拖延,否则士兵筋疲力竭,再赶到广拥关便少了三分的战斗力。而天黑之前在广拥关外,还要和梁军主力有一场恶战。      突然间,清风峡西侧的一片山头上响起震耳欲聋的鼓声,霍宸心中一震,仰头看去,只见东侧的山头上飘起了一面大旗,劲风中呼喇招展如大鹏羽翅,旗帜上一个赤红的商字,在冬日的寒风中如同一道烈焰,直入人心,撩起一股血勇刚猛之气。   片刻之后,东侧山头一片响起一片喊杀声,低矮的树丛中烟尘滚滚,看不出有多少兵马,气势夺人。   霍宸瞬间明白过来,那是虎头山寨子里的人!   东侧的鼓声越发的劲健有力,让人心神大震,那个赤红的大大的商字在山坡上簌簌迎风,让人血脉贲张。      梁兵有些乱了,想不透为何两翼会有伏兵。当初在清风峡设下埋伏,就是因为两翼都是山坡,商兵无法从两翼杀过来也无法在梁兵的眼皮下设伏,这两股奇兵如同天降一般不知从何而来,瞬间让梁兵乱了阵脚。      仓皇之间,只见西侧山坡上已经出现不少人,滚石火炬投下山坡,朝着梁兵的队伍狠狠袭来。东侧亦开始放箭,箭矢居高临下流星飞雨一般。   商兵顿时士气大振,喊杀声响彻山谷,几欲淹没山坡上的鼓声。霍宸莫名的心情激荡,心里又惊又喜又怕。那一阵阵的鼓声如同敲击在心脏上,悬于一线般的紧张。      梁兵败势已定,但仍旧拼死顽抗,梁帝下了死令只许进不许退。这一场硬拼几乎让梁国伏兵全军覆没,这是霍宸生平第一次真正经历两败俱伤以死相拼的打法,战场之惨烈让人不忍多看。      大军终于从血水中趟过,霍宸策马冲入清风峡,突然间,一提缰绳纵马冲上东侧的山坡,尉迟炯急忙率了亲兵上前扈从守护。   霍宸跨下是从西域重金购来的汗血宝马,名叫惊风,斜上山坡虽然费力却轻灵自如,尉迟炯跨下是党项战马,稍逊一筹,落在霍宸身后,眼看霍宸一人就要登上山坡,尉迟炯急道:“皇上小心!”   霍宸猛地一提缰绳跃上山坡,一眼看见山坡上站着百十个人,为首的一人,一袭黑衣,身披一件褐红色大氅,面前是一张人高的大鼓,她单手提刀,迎风而立。   寒风萧瑟,将她的头发吹得有些凌乱,发丝散落在耳边,脸颊被寒风吹得绯红,唇色浅淡。他依稀看到了当年,在虎头山下的镇子里,她和他并肩在客栈里浴血奋战。      她朝着他看过来,一双翦水明眸波光潋滟,无畏勇敢。他只觉得眼眶一热,心里呼啸而过一股暖流,满满地胀着心胸。   她带领众人上前施礼。   他托起她的手肘,只觉得掌心之中一片沉甸甸的感喟和辛酸。   虽然她安然无恙,但他心里的后怕大过惊喜,紧盯着她看了片刻,才哑着嗓子道:“洛青穹竟敢违抗圣命。”   临行前,他担心她的安危,特意交代洛青穹看好她,不得让她出城。   含光扬眉一笑:“与他无关,是我命他放我出城,原来,拥有权势并不全是坏处,危急之时,也能让人听命于前。”      “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他后怕至极,心里充满万千感动,百转千回的柔情,却忍不住冷着脸对她呵斥。   含光笑了笑,身旁一丛寒梅,随风袭来一股淡香,她随手一指身畔的梅树,笑容妩媚明朗,“我不怕。若我死了,将我葬于梅林,明年东风起,我要开在第一枝!”      这般的豪情霸气,只让他心中发涨,他眼眶一热,断然道:“你不会死。”   “这是我亲手酿的酒,祝皇上凯旋!”含光从腰间取下一只酒壶,铜壶中一股扑鼻的香气,带着梅花白雪的气息。      “你等我回来。”他接过酒壶别在腰间,转身策马冲下了山坡。   含光凝目看着那一道背影溶于山坡下地蜿蜒大军之中,远目眺望,那一头的广拥关,又将是一场血战。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结尾我考虑了很久,很卡,这个文是我写的最卡的,结局很让我纠结。因为一开始很多读者质疑两人没有必要复合,认为含光不应该原谅霍宸,但是我想来想去仍旧觉得这是比较好的结局,因为含光作为封建社会的女子,是不可能跳出时代的局限而拥有现代女人的思想和看法的,虽然是个架空文,也尽力把人物写得比较贴合当时的背景吧。 新开了个文,完全不虐的,有兴趣的同学可来看看 【本作品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欢迎光临书本网。更多最新全本小说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或直接百度搜索:书本网】